倒淌河——西宁高原上的千年相思水

【静默—成鸿】

倒淌河

——西宁高原上的千年相思水

摄影 文 /成鸿

西宁的云，总裹着高原独有的清寂，低悬在日月山峦之上，云絮间似还映着千年前西行驮队的残影。风过时，草叶的清香里缠着段未褪色的往事，从长安宫墙的柳荫深处，悠悠飘到这片被逆向河水滋养的土地，这片介于青藏高原东北部边缘与黄土高原过渡带的秘境，湟水谷地的西端尽头，正藏着倒淌河独一无二的脉动。

自西宁沿京藏高速西行百余里，便进入湟源县西南的日月山腹地。这座平均海拔3500米的山，是青海农区与牧区的天然分界线，也是黄河流域与青海湖流域的分水岭。山之东，河皆奔涌向东汇入黄河；山之西，水则尽数西流注入青海湖，倒淌河便是这分水岭西侧最特别的存在。立在垭口远眺，日月山上日亭与月亭静矗于天幕下，红墙黄瓦斑驳时光的刻痕。日月山本是祁连支脉的延伸，却因一位大唐公主的驻足，成了夹在历史长卷里的书签。传说文成公主入藏时，行至此处勒马回望，长安早已隐没在万里云烟之外。她拔下金簪，向故乡轻轻一划，簪尖落处，山分两色，日亭旁的岩层泛着暖金，似长安清晨的霞光；月亭下的碎石凝着冷白，如长安深夜的月色。从那时起，“日月”为界，前路是待赴的使命，身后是难舍的故土，而那滴坠落的泪水，便成了倒淌河最初的源头。

驱车从垭口向西南驶去，不足十里便钻进察汗草原的腹地，倒淌河的源头就藏在这片草原东侧的金露梅丛中。这里远离城镇喧嚣，只有零星牧户的帐篷点缀其间，冻土下渗出的清泉细若游丝，却执拗地绕过草墩、漫过碎石，渐渐聚成蜿蜒的溪流。西宁境内的河皆向东奔，湟水急着从大通河谷汇入黄河，北川河携着达坂山的晨雾流向兰州。唯独这条水，偏要不按常理向西，在海拔3200米的草原上划出银亮的弧线，沿着G109国道西侧，一路向着青海湖的方向漫去。隔窗望去，雨幕中的倒淌河，恰似被文成公主的乡愁牵着走，它想替她再望一眼长安，却不知西行的路，早已将故园越推越远。

泊车后沿河缓步，水流清浅得刚没过脚踝，河道宽不过十余米。泠泠水声里，卵石光滑如镜，石上淡红的纹路，恰似未干的泪痕。细雨碎成玉珠在水面荡漾，恍惚间竟见那抹身影，公主褪去锦缎披风，俯身掬起一捧水，倒影里浮动着长安的宫阙、父母的容颜，还有吐蕃待播的青稞种子。泪珠坠入河中，与泉水相融，从此这水便载了记忆，成了高原上唯一懂得思念的河。河道渐向西伸，穿过倒淌河镇后水面愈发开阔，两岸的草原也渐渐过渡为湖滨草甸。帐篷升起袅袅炊烟，成片的油菜花艳得灼眼，与远处山峦的云雾连成一片。唐蕃古道的遗迹就静卧在河岸旁，那段被马蹄磨亮的土路，车辙深浅仍如昨日。当年载着桑苗、织机与医书的车队曾碾过此处，每一道辙印里都藏着不舍。而公主身后的河水，正悄悄滋养沿途的土地，让青稞在岸边抽穗，让桑枝在河畔展叶，将汉藏同源的根，深深扎进高原的冻土。行至青海湖东南畔附近，倒淌河终于慢下脚步。这里距青海湖主湖仅3公里，河水与湖波相拥处，泛着淡淡的蓝，分不清是河水融进了湖的澄澈，还是湖水染透了河的温柔。传说公主与松赞干布的初见，就在青海湖畔。公主走下马车，松赞干布捧着哈达相迎，盛装的吐蕃贵族静立身后。那一刻，河水不再呜咽，只泛着温柔的涟漪。这湖水懂了，大唐公主的使命有了归宿，而它的思念也寻得新的意义，不再只是绵长的乡愁，更成了连接汉藏的纽带，化作高原上永不干涸的民族团结之水。

午时，车过河湖交汇处，驻车回望，日月山的轮廓在雨幕中如沉默的守望者。千年前，文成公主用金簪划开山河，用泪水滋养流水；千年后，这河仍沿着湟源到青海湖的轨迹向西淌着，把公主的故事、汉藏的深情，一遍遍说给高原的风、说给驻足的人。

原来倒淌河从不曾真正“倒流”，它只是以逆向的姿态，在高原上写了一封千年长信。以清浅的水流为笔，以两岸的草木为墨，将大唐的风骨、吐蕃的豪迈，把公主的家国情怀、两个民族的交融共生，永远留在青海湖畔，刻在每个炎帝子孙人的心里。这水，淌的从不是时光的回溯，而是文明的延续，是跨越千年仍未褪色的汉藏深情。

2025.7.19.写于西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