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老鸡婆看着刘诗礼这番做派，眉头紧锁，非但没有感动，反而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她太了解这些袍哥大爷的手段了，越是做足表面功夫，背后图谋越大。她硬邦邦地回了一句：“刘舵爷过誉了。我一个没得男人依靠的妇道人家，在这码头混口饭吃，无非是想着给我那死鬼男人挣个脸面，莫让人戳脊梁骨说柴大仁的婆娘是个孬种！”她再次强调了自己的独立性和为亡夫争气的动机，将刘诗礼的“赞誉”挡了回去。</p><p class="ql-block">刘诗礼直起身，重新戴上礼帽，脸上的“诚恳”瞬间转化为一种激昂的煽动。他不再看老鸡婆，而是面向越聚越多的人群，文明棍有力地指向募捐箱：</p><p class="ql-block">“说得好！挣脸面！就是挣我们中国人的脸面！挣我们重庆袍哥的脸面！今天，是老姐姐这个堂口募捐的最后一天！也是我们仁字堂口接过这爱国薪火，继续为抗日大业添柴加薪的日子！我刘诗礼在此呼吁！”他声音洪亮，极具穿透力，“有力出力，有钱出钱！哪怕是一分钱，一件旧衣，一斗米，都是我们沙嘴码头、我们重庆人民对抗日前线将士的一片赤诚之心！聚沙成塔，集腋成裘！让我们用行动告诉那些狗日的日本鬼子，中国人，打不垮！压不弯！”</p><p class="ql-block">话音未落，他已大步走到募捐箱前。他先是从长袍内袋里摸出一叠厚厚的、崭新的法币（或当时流通的货币），在众人注视下，“啪”地一声，重重拍在箱盖上，然后用手一推，钞票滑入箱内。这还没完，他又从马褂内袋里掏出一只金灿灿的怀表！黄澄澄的金壳，精致的珐琅表盘，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一看就价值不菲。他故作姿态地对着表哈了一口气，然后从袖中抽出一条雪白的手绢，仔细地擦拭着表壳，动作慢条斯理，充满了仪式感。最后，在所有人屏息注视下，他手腕一翻，那金光闪闪的怀表在空中划出一道耀眼的弧线，“当啷”一声，落入了募捐箱！</p><p class="ql-block">“好——！”</p><p class="ql-block">“刘舵爷仗义！”</p><p class="ql-block">“真金白银啊！这才是真豪杰！”</p><p class="ql-block">四下里瞬间爆发出雷鸣般的巴掌声和喝彩声！在朝天门码头上，“仗义疏财”是最高美德，“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是深入骨髓的江湖规矩。刘诗礼这番“千金买义”的举动，瞬间点燃了人群的热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他的示范和带领下，人群彻底沸腾了！人们争先恐后地涌向募捐箱。穿着体面的老爷太太、少爷小姐，纷纷慷慨解囊，钞票、银元叮当作响地投入箱中。穿着短褂的苦力船工，也摸出皱巴巴的零钱，郑重地放进去。有人捐出崭新的布鞋，有人送上干净的旧衣，还有人扛来一小袋粮食。一位刚下船、头上包着洗得发白的白帕子、满脸风霜的老农民，把肩上一担“咯咯”叫的鸡鸭“哐当”一声撂在黄桷树下，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操着浓重的乡音，粗声大嗓地吼道：“狗日的东洋鬼子太坏了！老子屋头的老房子都遭炸塌球了！捐！老子捐这些鸡鸭！卖了钱，给前线的兄弟买子弹，多杀几个龟儿子！”质朴而充满仇恨的话语，再次引来一片更热烈的巴掌声和叫好声！</p><p class="ql-block">捐赠场面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潮，沙嘴码头沉浸在一种狂热的爱国氛围中。刘诗礼站在人群中央，脸上挂着矜持而满意的笑容，目光扫过一张张激动的脸，最终，那深邃的目光还是不动声色地、牢牢地锁定了老黄桷树枝头悬挂的那口古铜釜。</p><p class="ql-block">时机到了。</p><p class="ql-block">他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举起文明棍，不再指向募捐箱，而是轻轻巧巧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敲了敲悬挂铜釜的那根粗麻绳，发出“嗒、嗒”的声响，将众人的注意力再次吸引到铜釜上。然后，他转头，用一种理所当然、带着点吩咐自家人的口吻对马老妖、蛮三、虾爬说道：</p><p class="ql-block">“马老妖，蛮三，虾爬，你们几个还愣着干爪子（做什么）？像个棒槌一样杵到（站到）那里好看唛？赶紧的，把我们家这宝贝——请下来！”他特意加重了“我们家”和“宝贝”几个字，声音清晰无比，“明天！我们仁字堂口的抗日募捐义举盛大开场，这口见证我仁字堂口百年忠义的灵物，有大用场！得让它坐镇中央，给兄弟们添几分胆气！给募捐添几分光彩！莫耽搁，快动手！”</p><p class="ql-block">马老妖、蛮三、虾爬几人早就等着这一刻，闻言心领神会，脸上露出兴奋和贪婪的神色。马老妖尖声应道：“要得！舵爷！”三人立刻挽起袖子，露出或枯瘦或粗壮的手臂，疾步上前，伸手就去解树上那绑得异常结实的粗麻绳。虾爬更是麻利地爬上了旁边一个条石堆，伸手去够那绳结。</p><p class="ql-block">“你们做啥子？！”</p><p class="ql-block">一声炸雷般的怒喝，如同平地惊雷，瞬间将狂热的捐赠气氛劈得粉碎！</p><p class="ql-block">老鸡婆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原本正在招呼捐款的人，听到刘诗礼的话，脸色骤变！她猛地将手中的茶壶往桌上一顿，“砰”的一声，茶水四溅！她甚至顾不上溅湿的衣襟，像一阵旋风般冲了过来，狠狠一把推开正伸手解绳的马老妖，又猛地撞开刚爬上条石堆的虾爬，最后用肩膀狠狠顶开挡路的蛮三！她张开双臂，像护崽的母鸡一样，死死挡在铜釜下方，枯瘦却有力的手指，笔直地指向面带微笑的刘诗礼，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剧烈颤抖：</p><p class="ql-block">“刘诗礼！刘舵爷！你个披着人皮的豺狼！人面兽心的东西！老娘今天才算看穿你的五脏六腑！”她声音嘶哑却极具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像淬了火的钢针，扎向刘诗礼，“装模作样搞抗日捐赠，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原来你存的是这等歹毒猫心肠！谋划半天，绕恁个大个弯弯，就是为了老娘这口传家的古铜釜！呸！你做梦！”</p><p class="ql-block">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惊呆了！</p><p class="ql-block">“妈！”柴树枝发出一声惊呼，她反应极快，丢下手中的碗筷，一个箭步冲到旁边的案板旁，“唰”地抽出两把明晃晃、沉甸甸的菜刀！她双手持刀，虽然年轻的脸庞因紧张而发白，但眼神却异常坚定，像一尊怒目金刚，护在了母亲身侧，刀尖直指逼近的马老妖等人！</p><p class="ql-block">“姐！哪个敢动！”柴江水也红了眼，他年纪虽小，却有一股狠劲，抄起锅灶旁一把大铁锅铲，高高举起，像举着一面盾牌，怒吼着冲了过来，与姐姐并肩而立！</p><p class="ql-block">“彭大姐！”</p><p class="ql-block">“保护铜釜！”</p><p class="ql-block">“狗日的想明抢啊？！”</p><p class="ql-block">几乎同时，几个一直在附近观望、显然与老鸡婆交好的码头汉子——龙腾、张铁臂等人，也怒吼着冲了出来！他们有的抄起卸货用的粗木杠子，有的抓起地上的铁钎，有的甚至拎起了码头系缆绳用的沉重铁锚！瞬间，七八条精壮的汉子，手持各式“兵器”，带着腾腾杀气，在老鸡婆母女身前筑起了一道血肉防线！他们怒目圆睁，胸膛起伏，像一群被侵犯了领地的猛兽！</p><p class="ql-block">马老妖被老鸡婆推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气得脸都歪了。蛮三被撞得后退一步，摸着被撞疼的胸口，眼中凶光毕露，低吼一声就要上前。虾爬从条石堆上滑下来，狼狈不堪，恼羞成怒地瞪着柴江水手中的大锅铲。其他跟来的仁字堂口打手也纷纷围拢上来，捋胳膊挽袖子，露出腰间的攮子（短刀）或别在背后的短棍，一个个横眉立目，空气中充满了浓烈的火药味！</p><p class="ql-block">刚刚还沉浸在捐赠热潮中的码头，瞬间变得剑拔弩张！两拨人马在古黄桷树下对峙，一边是护釜心切的彭家母女和码头兄弟，一边是觊觎宝物、人多势众的仁字堂口打手。粗重的喘息声、武器轻微的碰撞声、压抑的怒骂声交织在一起。阳光似乎都黯淡了几分，浑浊的江水声仿佛变成了战鼓。一场流血火拼，一触即发！</p><p class="ql-block">“哈哈哈哈哈……”</p><p class="ql-block">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一阵突兀的大笑声响起，打破了死寂。刘诗礼笑了。他笑得前仰后合，仿佛看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连眼泪都快笑出来了。他左手一翻，将两颗滴溜溜转的铁核桃揣进了马褂口袋。右手则随意地把玩着那根乌木文明棍。笑声戛然而止。</p><p class="ql-block">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只剩下冰冷的嘲弄和一丝不耐烦。他右手拇指在文明棍精致的银头上一按！</p><p class="ql-block">“嚓——！”</p><p class="ql-block">一声清脆的机括弹响！一道刺目的寒光骤然从乌木杖身中弹出！那哪里是什么文明棍，分明是一把藏在棍中的精钢软剑！剑身狭长，薄如蝉翼，在午后阳光下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凛冽锋芒！剑尖微微颤动，发出细微的嗡鸣。</p><p class="ql-block">刘诗礼手腕一抖，动作快如闪电，又是“嚓”的一声轻响，软剑精准地缩回了杖身，仿佛刚才那道夺命的寒光只是幻觉。他捻着下巴上几根稀疏的八字胡，眼神阴鸷地扫过老鸡婆和她身后严阵以待的众人，声音不高，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浓重的江湖腔调：</p><p class="ql-block">“马老妖哇，我说你几爷子，办事不过脑壳唛？”他慢悠悠地开口，语气带着教训的意味，“拿回自己家的东西，也要讲个章法，讲个规矩，是不是？用得着像街边混混一样，喊打喊杀，费神费力？”他目光转向老鸡婆，脸上又挤出一丝假笑，声音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压迫，“老姐姐，您住在沙嘴，在沙嘴码头讨生活几十年，总归是个明白人。这码头上的规矩，江湖上的道义，您比我清楚。胳膊，终究是拧不过大腿的。和气生财，何必闹得大家脸上都不好看？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p><p class="ql-block">他这番话，软中带硬，既是教训手下，更是赤裸裸地威胁老鸡婆：识相点，按规矩（他的规矩）来，否则，后果自负！</p><p class="ql-block">老鸡婆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怒火熊熊燃烧，几乎要喷出来。她指着刘诗礼，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而有些变调，却字字铿锵，掷地有声：“刘诗礼！收起你那些弯弯绕！姓彭的女子是在沙嘴码头讨生活，但老子行得正，走得端，站得稳！头顶天，脚踏地，一不偷二不抢三不坑蒙拐骗！靠的是自己的力气和良心吃饭！你这套鬼把戏，吓不到我！老娘宁肯输脑壳（掉脑袋），也绝不输耳朵（认怂服软）！想要这铜釜？除非从我彭福元的尸体上踏过去！”她的话语，充满了码头儿女的硬气和泼辣，是宁折不弯的宣言！</p><p class="ql-block">刘诗礼脸上的假笑彻底消失了，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他盯着老鸡婆那双毫不退缩的眼睛，知道今日光靠嘴皮子，是拿不下这倔强的女人了。他眼中厉色一闪，语气陡然转冷：“老姐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他不再称呼“大姐”，换成了更疏离的“老姐姐”。</p><p class="ql-block">他向前一步，气势逼人：“这古铜釜，是灵物！是圣器！它在沙嘴码头现身，挂在仁字堂口前舵把子树下，那就是天意！是列祖列宗念想着我们仁字堂口，给我们显灵，给我们指路！它是我仁字堂口的镇堂之宝，岂能流落在外？”他越说声音越高，仿佛占据了天大的道理。</p><p class="ql-block">刘诗礼忽然将手中的文明棍（剑杖）递给身旁的虾爬。他整了整衣襟，脸色变得异常“庄严”，抬头仰望老黄桷树那茂密的树冠，仿佛在凝视苍穹。他双手抱拳，对着虚空，极其郑重地拱了拱手，声音肃穆，带着一种装神弄鬼的腔调：</p><p class="ql-block">“列祖列宗在上！仁字堂口历代先贤英灵在上！不肖子孙刘诗礼，叩谢祖宗显灵，护佑我堂口圣器重见天日！仁记堂口全体兄弟，谢谢祖宗庇佑！刘诗礼，谢谢祖宗指引！”他煞有介事地拜了三拜。</p><p class="ql-block">做完这套仪式，他清了清喉咙，转向老鸡婆，语气又变得“语重心长”，甚至带上了一丝“悲悯”：“老姐姐，我刘诗礼今日所为，一片拳拳之心，天地可鉴！归根结底，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抗日！为了救国！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匹妇亦有责！这圣器回归堂口，能凝聚人心，鼓舞士气，能让我们募集更多钱粮支援前线！这是大义！是天大的功德！老姐姐，难道你不想为国家，为民族，多出一份力吗？难道你要为一己之私，阻碍这救国救民的大业吗？”他再次祭出“抗日大义”这面大旗，试图用道德和家国情怀压垮老鸡婆。</p><p class="ql-block">老鸡婆听着他这番颠倒黑白、冠冕堂皇的说辞，气得浑身发抖，肺都要炸了！她厉声打断：“放你娘的狗臭屁！少给老娘扯这些大旗虎皮！这铜釜，是我男人柴大仁，从日本鬼子飞机炸弹下豁出性命抢回来的！是他留给我儿我女儿的！你敢掌红吃黑，从老娘身上踏过去！格老子的，老子对你，两个字:雄起！"</p><p class="ql-block">刘诗礼看看四周愤怒的人，无奈地摇摇头："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勉强。"他咳嗽一声，响亮的吐出一口浓痰："仁字堂口的抗日募捐，还得继续！"他转身对众人说："兄弟姐妹们，我们不能因为一件物品而误了抗日大局！"</p><p class="ql-block">刘诗礼转过身，带着马老妖等人，走了。</p><p class="ql-block">轰隆隆，平地一个大炸雷！火蛇闪烁，一柄寒光凛冽的利剑直插天地之间。</p><p class="ql-block">暴风雨来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