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尔登寺《无声的戒律》

慈心向善

<p class="ql-block">【无声的戒律】格尔登寺的晨光,有着金属般的质地与重量,它不照耀,而是浇筑在赭红的墙壁与藏青的裙裾上。我立于院中,如同一枚误入庄严经卷的尘芥。周遭,是小喇嘛们早课的喃喃声浪,是信仰在年轻喉舌间流动的、温热的河。而我手中的相机,是冰冷的,隔岸观火的眼。</p><p class="ql-block"> 就在这时,我看见了那一幕——一个不安分的小喇嘛,在整齐的声浪里偷偷拧过了脖子,与同伴交换了一个只有孩童才有的、狡黠而短暂的笑。几乎同时,那背对着我们、如铁塔般凝定的铁棒喇嘛,仿佛后颈生出了眼睛,诵经声未停,巍峨的身躯却已陡然回转。</p><p class="ql-block"> 时间,在那一刻被拉成了黏稠的蜜。我看见他绛紫色的僧袍下摆,在回旋中鼓荡起无声的风;我看见他迈过那道饱经风霜的木门槛,脚步沉重如度量光阴。他没有选择直线,那条最短、最愤怒的路径,而是以一种近乎仪式般的迟缓,绕了一个弧。那是一个充满威严的圆弧,是一个让惩戒在抵达前,先在空气中充分酝酿、让被注视者心跳如擂鼓的圆弧。他绕到那小沙弥面前,巨大的身影将少年完全笼罩。小喇嘛没有抬头,那刚刚还漾着笑意的头颅,此刻只驯顺地、缓缓地,向那不可抗拒的威严,弯折下去,将一只稚嫩的、几乎透明的耳朵,递奉而上。</p><p class="ql-block"> “咔嚓。”</p><p class="ql-block"> 我这只机械眼,冻结了老喇嘛枯瘦的手指揪住那耳朵的刹那。没有愤怒,没有疾言厉色,只有一种古老的、不容置辩的力道,牵引着那个小小的、骤然瑟缩的身影,走向斑驳的墙角。如同溪流,终被导入它应去的河床。</p><p class="ql-block"> 我原以为,我捕获了“规矩”的全部形态——它在那只揪住耳朵的手里,在那面需要面对的、无言的墙壁上。我审视着取景框里的定帧,为自己的敏锐暗自得意。可当我下意识地抬起眼,目光追随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却蓦然看见了那面墙——那面我本以为只是惩戒背景的墙。</p><p class="ql-block"> 墙上,是万佛。</p><p class="ql-block"> 万千尊慈悲的佛,在岁月沉淀出的暗金色底调里,以亘古不变的、半阖的眼眸,静静地凝视着下方。他们注视着那被罚站立的小小身影,也注视着揪他而来的威严师长,更注视着院中所有匍匐与诵读的生灵。那一刻,一股巨大的静默击中了我。我忽然明白了,铁棒喇嘛那充满仪式感的“绕行”,他惩戒时那近乎于“执行”而非“发泄”的平静,其源头何在。</p><p class="ql-block"> 规矩,从来不在那只揪住耳朵的手上。那只手,不过是庞大体系末端,一个微小的、临时的执行者。真正的规矩,是身后这万千双慈悲而洞彻的眼睛,是这无所不在的、沉默的注视。它不声张,不解释,却让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都清晰地感知到它的轮廓与重量。铁棒喇嘛的绕行,正是行走在这巨大注视的圆周上;他的力量,并非来自他自身,而是来自他背后整片森严的、精神的宇宙。</p><p class="ql-block"> 我再次低头,看向相机屏幕。那张照片的意义,在我眼中彻底颠覆了。它不再是“一个喇嘛在惩罚一个小喇嘛”的简单叙事。那面布满佛像的墙,使这张照片变成了一则关于“秩序”的深邃寓言。它告诉我,最强大的规矩,从不依靠喧嚣的训诫与冰冷的条文。它内化为一种目光,一种氛围,一种每一个人抬头时都能看见、低头时都能感到的,如星辰般确然不动的参照。</p><p class="ql-block"> 我收起相机,转身离去。格尔登寺的诵经声依旧,那只被揪住的耳朵和那万佛的凝视,却已在我心中,刻下了一道比任何经文都更为清晰的,关于敬畏的戒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