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蠹偶得

清白世家

书蠹偶得

董鸿骞

吾尝以蠹鱼自况，终日啮卷，然囿于杂食之癖。经史子集，未尝深味；诗词歌赋，仅得皮毛。每思先贤“韦编三绝”之勤、“雪窗萤火”之志，未尝不掩卷喟然长叹：余生于乡野，慧根浅薄，复为升斗之计奔波，幸得片羽吉光。可慨也，此生碌碌，难追先贤之万一；亦可叹也，纵萤火微光，亦当芸窗寄逸耳。

素有“人生识字忧患始”之说。忆儿少时，家境一般，偶得一书，如获至宝；然欲购得一册，殊为不易。每游书肆，辄狼吞虎咽，草草翻阅，乘兴而来，怅然以归。适值椒盘令节、桃夭吉期，辄趋侍先祖考砚席侧，或濡毫书吉，或拟联作对，墨香氤氲，始知文字有灵。及至弱冠，心智渐熟，方知读书非唯填腹充饥耳。书，非惟读读而已——实如甘霖，滋养心田；诚若挚友，倾盖之交。夫经典之益，恰似为吾辈叩开心灵之门扉，得以窥见五彩缤纷之世界。譬如，儿岁啃《西游记》时，唯见筋斗云翻腾；今朝复读之，方悟紧箍咒竟是人生之桎梏。彼时所读之物，并非重要，读懂多少，收获多少，亦非至要，其贵在想读、好读之癖初就。诚如好读及痴，如饮醇醪，愈饮愈痴。

盖闻：“书卷多情似故人，晨昏忧乐每相亲。”而读书，实为“谋心”之事。究其根蒂，不过为吾辈灵魂觅一栖身之所，心智启一隙之光而已。窃以为，书唯有“可读”，没有“必读”之说。故读书，乃私人事，他者岂可强求？

读书很苦。如“三更灯火五更鸡”之勤，是也；如“十年寒窗”之寂，是也；如“百无一用是书生”之嘲，是也……近读宋人史浩“山在虚无缥缈间”之句，似有所悟，读书当如游山，其重不在登顶，或在沿途——何需强求“一览众山小”？

读书虽苦，然苦中亦有乐，恰在无心插柳处。读书何为？为学之道，穷理为先；穷理之要，端在读书。千古至言，读书穷理，自古徂今，乃读书人必履之径。然读书之趣，或不在穷理，而在偶得。东坡《日喻》有云：“道可至而不可求。”由此观之，真正之学问（性灵），往往于不经意间而获启。昔王右军醉书《兰亭》，醒不复得；颜鲁公挥毫《祭侄》，悲愤跃然纸上——皆忘怀名利，心手两忘之境所致。余尝春夜偶读《庄子》，忽见“虚室生白”四字，如清泉涤荡胸中之垒块；冬晨诵陶诗，恰遇“倾耳无希声”之句，方悟静默之妙！此等灵光乍现，虽未窥得全豹耳，亦聊慰平生云。

东坡云“读书如游山，触目皆可悦”，陆游言“纸上功夫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似有异曲同工之妙，二者皆道读书与领悟间之微妙差距。吾辈不妨择几册经典反复研读，将零散心得缀辑成记。如孔子读《易》，而辑《十翼》，乃古今心得之大成也；如明人张溥“七录斋”中，每读必抄，抄毕焚之，如是七遍，终成学问。《汉魏六朝百三家集》系张溥编纂文学之集成，此诚缀辑之典范，“好脑不如烂笔头”之生动注脚。

当笔尖划过纸面，其沙沙声与心跳共振；当文字于时光长河中凝结不灭之星辰；吾辈固当坚信，文学，乃人类灵魂最自由之呼吸；与之酬唱，其裨益岂浅鲜哉？兹录蠹鱼之见，非敢言之传道，粗成《蠹得》，惟愿以蠹鱼之勤补萤雪之微，照见同好之心隅。

倘君亦尝于简牍间拾得星火，不妨共燃此寸明，照见一隅之清欢。纵使微光如豆，若人人如斯，则文明可期，家国可兴，蠹鱼之志亦得慰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