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安河的晨光

曹正刚

　　这十月初的晨光，是透明的，薄薄的，像一层刚泡开的碧潭飘雪茶，透着些青嫩的、温润的意味。它漫过温江那些高高低低的屋瓦，瓦是黛色的，湿漉漉的，仿佛还带着昨夜的梦。我与夫人，从酒店光洁的大堂走出来，一脚便踏上了这沾着露水的石板路。路是微凉的，那份凉意，隔着薄薄的鞋底，丝丝缕缕地，一直浸润到心里去。我是去赴一个约的，赴江安河的约，赴一场自然与历史在晨光里的私会。

这江安河，是从都江堰的宝瓶口一路蜿蜒而来的。它流到了这温江平原上，性子便仿佛被这丰腴的土地给驯化了，收敛了山间带来的那点桀骜，变得分外的温柔。那水啊，是活的翡翠，沉沉地、静静地绿着。晨光落在上头，并不像金子那般炫目，只像是给这整块的翡翠打上了一层柔光，内敛而华贵。

偶尔有细小的浪花卷起来，也是悄无声息的，只泛着些白沫，像是有谁在河底轻轻地叹息，又像是千年之前传来的、一段被流水洗得模糊了的歌谣。岸边的柳，是最好看的，那千丝万缕的绿绦子，软软地垂到水面上，一下一下地拂着。

这哪里是柳呢？这分明是古蜀国里，那些未曾留下姓名的女子，正临水照影，梳理她们那流云似的长发。那每一道被柳丝点开的圆纹里，怕都裹着一个未曾说出口的故事罢。

　　顺着水流的方向信步走着，不觉便望见了那鱼凫王墓的土丘。它静静地卧在那里，上面覆着青青的苔藓，像一件穿旧了的青衫。那碑是斑驳的，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指尖触到那粗粝而阴凉的石刻痕迹。就在那一刹那，心里忽然一阵恍惚，眼前仿佛不是这清寂的陵墓，而是喧闹的、生机勃勃的古蜀田野。

我看见那些赤着膊、戴着笠的先民，正持着粗笨的石器，在肥沃的土地上耕作；我听见他们口中吟唱的、调子古朴的歌谣；我甚至能想见，他们将那神秘的鱼凫图腾，一笔一画地，虔诚地烙进陶器、刻进骨子里——那便是我们文明的基因了。

不远处的柏灌王墓，也默然矗立着。这两座土丘，不高，也不雄伟，它们只是沉默着，像两位打坐的、入了定的老僧，又像是古蜀文明遗落在这温江岸边的两句短诗，平仄里，满是岁月的风霜。风从林子的那头吹过来，掠过我的耳畔，我竟从那呜呜的声响里，听出了一丝编钟的余韵，清冽而遥远，正与脚下河水的潺潺，一唱一和着。

　　正出着神，眼前却忽地一亮。是那白鹭。它们是从宋人画册里飞出来的精灵么？那样白，白得耀眼，在碧绸似的水面上，倏地掠过。翅尖偶尔沾一下水，便带起一串亮晶晶的水珠，那水珠落回河面，便漾开一圈圈极细极碎的光斑，旋即又不见了。它们有时也歇下来，单足立在某一枝伸向水面的虬枝上，那亭亭的样子，与岸边蓊蓊郁郁的绿树一映，便是一幅浑然天成的、无需落笔也无须着色的水墨丹青了。

这时的阳光，也渐渐有了些力气，从树叶的缝隙里穿过来，不再是薄薄的一片，而是一缕一缕的，照在脚下的青石板上。那光斑是晃动的，像许多流动着的、小小的碎金。我一步一步地走着，便仿佛是踏在了这光的韵律上，脚步也不自觉地放得轻了，慢了。

这沿河的步道，是极平整的，延伸着，像一串沉默的琴键。而河水的潺潺，便是那永无休止的、温柔的低音伴奏了。两旁的树，枝叶交叠着，撑开一片绿色的穹顶。风过来，所有的叶子便都窃窃私语起来，那声音细细密密的，像是在争着诉说它们所见过的千年故事。

那歇在草叶上的水珠，被白鹭惊起，溅开来，在晨光里亮闪闪的，真像是谁不经意间，撒下的一把碎钻。河岸边，几个老人静静坐在树下垂钓，身旁简陋钓竿和香烟相伴，全神贯注等待鱼儿上钩，享受着这份宁静与自然的亲近

　　草木深处，隐隐约约地，露出亭子的一角，有早起的游人坐在里边，只是静静地望着河水，那身影，也是悠然的。远处，城市的楼宇，轮廓分明地立在蓝天下，却一点也不觉得突兀，它们与这自然的景致，竟融合得那样好。时光在这里，仿佛是走得格外慢的，慢得像是被谁悄悄地按下了暂停键。

我寻了一条更窄的小径，向着林子深处走去。那里藏着一座更小的草亭，几乎要被葱茏的草木给吞没了。阳光在这里，被筛得更碎了，落在地上，成了明明暗暗的、流动着的光与影。

我在这小亭里坐下，霎时间，身后的车马声、人语声，都远远地退去了，像潮水落了下去。耳边只剩下虫鸣，鸟啼，还有那若有若无的风声。连我自己的呼吸，也不知不觉地变得轻缓了。胸膛里积攒的那些疲惫与尘埃，仿佛也随着这微风，一丝一丝地，被带走了。

空气里满是草木的清香，那是一种带着凉意的、微苦的甜香，它漫过我的鼻尖，竟像是能一直浸润到心里去，将那颗在俗世里扰攘得有些毛糙的心，细细地、妥帖地抚平了。

再抬起头时，目光便随着那河水，一起蜿蜒着，流向遥远的天际。两岸的绿树，像忠实的卫士，也像依依的友人，一路护送着它。远处，那些高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阳光，与蓝天上的白云相互映衬着。现代的繁华，与自然的静谧，就这样毫无芥蒂地共生在这片土地上，这便是温江独有的模样了。

这真是一方奇妙的水土，它既有容量，安放下三星堆那般惊心动魄的神秘与璀璨；它也有情怀，滋养着这都市里寻常巷陌的、活泼泼的生机。它宛如一位生长于蜀地的女子，眉宇间是读过诗书的沉静与厚重，可一颦一笑里，却又是懂得生活、享受生活的轻盈与灵秀。

这一番江安河的漫游，与其说是一次游览，不如说是一场静默的交谈。我与这流动的河水交谈，与这沉睡的土丘交谈，也与这掠过的白鹭、这低语的绿树交谈。这一河、一丘、一鹭、一树，它们不再是疏离的风景，而成了我心底里，一帧一帧值得珍藏的画面。

河水是带走了许多时光的，哗啦啦地，头也不回。可它带不走那一刻心里的触动，与眼睛里的光。白鹭是终要飞走的，可它那一道白色的剪影，却长久地印在了那片碧绿的水面上，也印在了我的记忆里。

我终是要离开的，带着这一身的草木清气，与满心的宁静，回到那扰攘的、沸反盈天的闹市中去。

然而我想，往后的岁月里，无论行至何方，每当我觉得疲惫与喧嚣难以忍受时，我总会想起这个早晨，想起江安河上那薄如蝉翼的晨光。它早已不再仅仅是天上的光，而是被我悄悄地、珍重地收藏了起来，定格在心灵相册那最柔软、最明亮的一页上了。

图片手机自拍

2025年10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