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甘探秘（下）

宇爷厦

车轮在戈壁烫出胎痕,雅丹列阵如火星风蚀的废墟,忽然一刃盐湖劈开大地,把天空的蓝整块儿盗走…….一一青甘大环线,一条把地球极端地貌和丝路驼铃的千年回声,同时装进后视镜的时空隧道。

茫崖的惊喜，总在下一个转角静静埋伏。眼底还漾着翡翠湖那抹未散的碧色，下午四点，两辆中巴已载着二十人，如两粒被风挟裹的沙，沿着只有当地司机才辨得清的车辙，一头扎进这片亘古的荒寂。此行只有一个目标——尕斯库勒蓝洞。

四十分钟，荒漠如一本被风反复掀动的大书，越读，心越空；而那一脉传说中的蓝，正静静伏在书脊之后，悄然晕染，等待与我们的目光相遇。

油田腹地，戈壁把最后一丝人烟嚼成碎渣。司机在前，我们踩碎盐晶，咔嗒——像替荒漠咬开一枚封存已久的秘密。

终于，我们与那一枚枚蓝洞迎面相遇。它们像被戈壁私藏的宝石，突兀又妥帖地嵌在荒原的粗砾胸膛。盐壳与岩刃犬牙交错，把坑口啃成一圈锯齿形的年轮；往下，却陡然坠进一块凝固的极光——蓝得澄澈，绿得轻盈，像戈壁把最后一场梦偷偷熬成了湖。

有的裂成不规则的豁口，湖水在坑底泼洒成一块打翻的翡翠；有的浑圆如远古祭坛，水面幽深得像大地睁开的瞳孔，把整片蓝天与流浪的云尽收其中。

立在洞沿，天地像被一刀劈成两半：一半是无边荒漠，一半是不见底的蓝。风把盐粒拍在脸上，像替鬼斧盖章。那抹不合时宜的亮色，一把将旅行从现实拽进童话——只需低头，人就被幽邃吸走，再抬头，灵魂已沾满茫崖的盐霜与蓝光。

早餐后，我们驱车深入青海茫崖的苍茫大漠，去赴一场与“大地瞳孔”的私约——艾肯泉。车轮碾过戈壁，像替荒原挠痒；而当那枚褐红眼眶、幽碧瞳仁赫然撞进视野，我瞬间被它不讲道理的魔力逮住，再也挣不开。

升空俯瞰，艾肯泉蓦地睁眼——荒原瞬间有了瞳孔。矿脉千年滴落，一圈圈把大地染成虹膜：赤红如焰、鎏金似霞、橙黄犹熔，像神把调色盘掀翻，任颜料沿眼眶漫淌。中央，沸泉不停翻涌，白沫翻滚成目光，灼灼“注视”过路的风、远方的山，也审视每一个胆敢与它对视的渺小灵魂。那一刻，天地失语，只剩这颗古老、炽热又沉默的“眼珠”，在戈壁深处缓缓转动。

俯身贴近，泉水像被地心反复捶打，咕咕迸跳，一声接一声——是荒原把脉搏贴在我耳膜。

正仰头构思航拍画面，两位昆明来的旅人——小赵夫妇——驾着无人机掠过我们头顶。听说我们也想留下“茫崖之眼”的眨眼瞬间，他们爽快地替我们拍完整段飞行，剪辑、调色、加配乐，一盏茶功夫便把成片发进手机。谢谢来自春城的这对热心人，愿昆明的风永远吹拂他们的事业，愿洱海的月永远照映他们的归途。

泉边，游人散落如被风搬来的彩色石子，惊叹声此起彼伏，快门声咔嚓成另一串泉涌。抬头，蓝天像被谁擦得锃亮，白云是随意抛飞的哈达；低头，褐红眼眶继续蒸腾。远处山脊如沉睡巨兽的背脊，近处荒漠铺成金灰地毯，所有线条被阳光熨得锋利又柔软。

我们被框进这幅会呼吸的巨幅油画，脚步再重也怕踩破颜料，只能屏息——原来“荒凉”与“绚烂”可以同频，原来“鬼斧神工”四个字，真的能被一眼看疼。

冷湖镇一甩尾，大巴便把柏油连同人烟统统吐向身后。戈壁像被熨斗烫平的褐铁，只剩尘烟在轮底呜咽。忽地，地平线鼓出瘤状脊背——俄博梁雅丹群拔剑而起，风刃劈出的千壑万堑，在炽白日光下泛着铁锈色的冷光，仿佛整座星球一键切换成火星模式，而我们正误闯它裸露的化石心脏。

忽地，一刀澄蓝劈开土黄——褶皱最深处，天地私藏一枚翡翠。

狰狞雅丹在湖底瞬间柔软，倒影像被神按了静音键；风赶来，只敢用指腹轻触，怕呼吸稍重，就会把这场黄与绿的幻境磕碎成盐。

午餐一过，五辆越野车像被弹射的流星，驶出火星营地，轮胎碾碎戈壁的寂静，把最后一格地球信号抛在尘后。

首站，“群鲸出海”。风刃将砂岩削成数十头远古巨鲸，背脊拱弧，尾鳍微翘，集体搁浅在时间的干海。沙粒替它们镀上锈铜色皮肤，夕阳一照，仿佛下一秒就要甩尾掀起尘浪，却仍被大地按了暂停键，只剩我们屏息，听凝固的鲸歌在胸腔里回声。

浩浩荡荡的车队载着我们奔赴第二站“火星动物园”，大自然以鬼斧神工之笔，将雅丹地貌雕琢成一个个形似动物的岩柱，或如猛兽伫立，或似灵禽翘首，在荒漠之上构建出一座奇幻的“野性乐园”。

拾级蹿上高台，整座戈壁忽地转身——那头“火星雄狮”就卧在百米外，它回首，琥珀瞳仁里锁着亿万年的沉默，像替这片荒原站最后一班岗，连呼吸都小心翼翼，怕震碎我们胸腔里那颗早已失重的惊叹。

功底在旋转中沉淀，优雅在舞步中流淌，只需一片展示的天地，他们就能让翩跹惊艳时光。

再向腹地，抵达“千年之吻”。两座岩柱在狂风里缓慢靠近，顶端只差一厘米便可相触，像被岁月按下暂停的恋人。团里的银发夫妻依次在崖下踮脚接吻，替古老的石头补完那句迟到的誓言。

最后一站，“硫磺湖”。褐黄湖水像火星遗落的一枚冷色瞳孔，猛然撕裂灰白地表。风掠过，硫味辛辣得仿佛星球在眨眼。

单人舞，双人舞，三人舞轮番登场，团友沿湖列阵，摆成会呼吸的标点；快门噼啪连拍，替这片沉默星球临时植入一串急促心跳。

最后从制高点往下看，脚下雅丹的万重浪头瞬间静止，越野车缩成几粒黑棋。风把尘沙卷成半透明的墙，人与天空之间只剩呼吸——那一刻，胸腔里悄悄住进另一颗星球：土黄、荒凉、壮阔，却允许我这粒尘埃短暂停泊。

返程时，车队另辟蹊径，未循来路而归。后视镜里，那片“火星”地貌缓缓隐去，似被风轻轻合上的书册尾页。

黑独山，一处藏在西北大地的秘境，就这样猝不及防地闯入了我们的视野。

从冷湖镇乘大巴出发，半小时后换景交车，黑独山的地界便撞进眼帘。最先扑个满怀的，是那截原木拱门，“黑独山”三字刀劈斧削，像一枚被岁月磨亮的印章，静静给每位远来者盖上一枚暗色的邮戳。

穿廊而出，天地蓦地一震——旷漠尽头，黑独山像被岁月按下的巨兽，伏卧无声。灰黑沙丘层叠翻涌，被蓝天反衬得明暗如刀劈，仿佛苍穹随手泼下一幅焦墨山水，粗粝而苍茫。

用无人机拍完集体照后，我俩开启了自由探索之旅。漫步在黑独山的沙地上，脚下的沙子细腻又柔软，每一步都似与大地温柔相拥。抬眼望去，远处的山峦轮廓分明，线条硬朗，与周边的沙漠完美融合，共同构成了这独一无二的地貌景观。

这里的天空格外澄澈，湛蓝得如同宝石，偶尔飘过的几缕白云，为这片本就冷峻的土地，悄然增添了一丝灵动的气息。

在黑独山，能看到不少和我一样的游客。大家或静静驻足，望着眼前的奇景，不住感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或兴奋地举起相机，想要把这难得一见的美景，永久定格在镜头里。

同伴们星散各处，或蹲或立，把黑独山的风声与岩色一起摁进快门，让这一瞬在底片上生根，永不褪色。

当我俩奋力登上一处较高的沙丘时，视野顿时变得无比开阔。整个黑独山的风貌尽收眼底，那灰黑色的山体与金黄的沙漠相互交织，在阳光的照射下，光影不断变幻，更显神秘与壮美。这一刻，仿佛时间都慢了下来，周遭的一切都悄然静止，只留下我俩与这天地间的奇景静静相对，全身心感受着黑独山带来的强烈视觉冲击与深深心灵震撼。

领队贴心地给我们留足了时间，在黑独山拍了个痛快。回到游客中心，给相机和手机“回血”后，我们跳上景交车，十分钟就晃到胭脂山脚下。谁料想，一脚刚落地，沙尘暴像脱缰的野马扑面而来，沙子抽得脸生疼，眼睛更是睁不开。几分钟的“黑暗时刻”一过，风停了，天空又恢复了透亮的蓝。可就因为这几分钟的“下马威”，团里三分之一的人当场打道回府。

此刻，看着眼前胭脂山赤红的岩层被夕阳染得愈发娇艳，只能替他们暗暗惋惜——有些风景，真的就缺那一点点坚持。

《观胭脂山》

胭脂轻染远峰妆，漠海无边接昊苍。

我立崖端收绝景，天青如洗泻奇光。

在冷湖星际部落酒店连住三晚后，我们驱车南行，直奔甘肃阿克塞的“石油小镇”。

这里曾是上世纪最热闹的矿区：井架林立、卡车轰鸣、灯火通宵，宿舍、食堂、电影院沿坡而建，一座城因油而兴。

烈日炙烤，沙尘翻卷，零下三十度的寒夜像铁钳般夹住每一寸呼吸。饭盒里的土豆冻成冰碴，咬一口，碎渣在齿间咯吱作响——我们站在锈迹斑斑的钻机旁，望见褪色的“安全生产”标语，仿佛又听见当年呐喊：“少睡一小时，多打一米井！”那些以为早已沉底的记忆，竟像被岁月重新加压的原油，从地缝深处汩汩涌出，黑亮得刺目。

后来，原油渐竭，人随井散，风沙接管街道，窗框扭曲，招牌半垂，加油站只剩空壳，二十年无人叩门。

2017 年，《九层妖塔》在此取景，废墟一夜翻红，可我们这群五〇、六〇后的退休老人，没几个看过那部片子。

电影可以重建幻象，真正的主角，是那些把青春埋进戈壁的人。

车窗外，荒城渐远，沙丘起伏如凝固的浪。我们没带走什么，只把当年的号子声轻轻揣进怀里，带回晚年。

冷湖三日尘沙洗眼，归程却意外拐出一笔靛青。车过阿克塞，赵总与尕木低声两句，方向盘便偏向党河峡谷。峡谷越走越窄，赭色崖壁像被谁劈了一刀，洞窟就悬在刀口。灰白石碑先迎上来——“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十个字被烈日烤得发烫，却压得住四周的荒寂。

抬头，栈道瘦如丝线，把我们从二十一世纪垂到北朝的风里。

讲解员依次打开编号：4、5、11、16、18洞门，洞内黑暗扑脸，凉意顺着脚踝往上爬。手灯一亮，色块先跳出来——青金石的蓝、朱砂的红、金箔残留下的几点星芒，像把沙漠里仅剩的湿气都锁在墙上。

第4窟的覆斗顶方正规整，第11窟却忽然压低，逼得人屏息；第18窟的菩萨侧首微笑，嘴角翘成一道月牙，仿佛下一秒就要开口唤你小名。壁画剥落处，泥草墙胎露出，像老人手背的血管，时间因此有了体温。讲解员说，再过几百年，这些壁龛可能被自然收编。

车重新上路时，我没回头，却知道那些无名的工匠正站在洞口，用凿痕送别。他们不用姓名，只把心跳留在泥层里，像把种子交给风。而风，正一路追着我们的车尾，往敦煌城吹去。

青甘大环线的风，从敦煌的沙砾一路吹到青海湖的碧波，终于在那晚的盛宴里悄然落定。回望全程，我们踏过苍茫戈壁，穿行如画雅丹，驶出寂静无人区，驶入镜面般的盐湖——是地陪的细致讲解，让风景长出历史的温度；是司机师傅的稳健驾驶，把颠簸化作安心；而赵总运筹帷幄，亲手将一纸蓝图，变成这条圆满落地的弧线。

当我们踏入这家装潢金碧辉煌的酒店，水晶灯的光晕与西北大地的豪迈在此刻交融。席间高朋满座，推杯换盏间，是赵总为我们这次圆满行程精心筹备的庆贺之宴。每一道精致的西北佳肴，都是对这段旅程的盛情注解——那是丝路风味的传承，也是团队齐心的见证。

酒杯轻碰，响声清脆。这不仅是对行程结束的庆贺，更是对每一份付出的致谢，对这段西北奇遇的珍藏。青甘的故事落幕于那夜的盛宴，而我们关于开拓与同行的记忆，将在岁月里熠熠生辉。

　　9 月 12 日清晨 6:10，赵总把大西北最后一份早餐分给我们，像为这段 2800 公里的环线之旅点上句号。准8：00敦煌机场的跑道被初升的朝阳刷成一条金带。舱门关闭，引擎轰鸣，飞机像一支离弦的箭，把鸣沙山、月牙泉、玉门关的景色，一并留在地面。

9:20，机长广播：“十分钟后降落兰州中川机场。”飞机开始下坠，云层像舞台幕布被猛然拉开——七彩丹霞毫无预兆地撞进瞳孔。红、黄、橙、绿、赭、白、黛，七色岩层像被上帝打翻的调色盘，从山脊倾泻到谷底。阳光斜照，岩体明暗交错，一道沟壑就是一条年轮，一层颜色就是一次沧海桑田。飞机在低空转弯，机翼像一把刀，把油画切成流动的波纹。我死死贴在舷窗上，生怕漏掉哪怕一寸纹理。

舷窗下，河西走廊西端的戈壁迅速缩成一张泛黄的羊皮地图，风蚀的沟壑是地图上断续的裂痕。飞机爬升，空气被阳光点燃，透出琥珀色的光。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所谓“苍茫”不是形容词，而是上帝随手撒下的辽阔，让人把心事一粒粒埋进去，再也找不到回声。

轮胎触地，一震，再震。戈壁的粗粝、雪山的清寒、丹霞的浓烈，都被跑道尽头那道铁丝网骤然隔断。舱门开启，兰州的空气裹着黄河水的腥甜奔涌而入——像一场热切的迎接，又似一次无声的送别。

兰州中川国际机场，成为这趟青甘大环线之旅的散团地。我俩与福州的旅友在此话别，我们乘机返回厦门，他们则踏上了归往榕城的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