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友中的散文《深山 闹市 废墟》

陈友中

<p class="ql-block">  深山•闹市•废墟(散文)</p><p class="ql-block"> 陈友中</p><p class="ql-block"> 乐清的西端、永嘉的东头有座驼峰状的奇特山坳。它把永嘉、乐清隔了开来。坳东侧有条高二、三里的岩上唱岭,古称莆岭。岭上有个不到十户的岩上唱(厂)村,这村就是我的故乡。它前后青山相峙,山巅入云,一道石径从谷底直伸向正坳,沟通了两县。相传永嘉人到乐清购货,挑到岭脚向上眺望,弥望的峻岭,使其怕得要哭。待挑到山腰,见离坳已近(坳西面是下坡路),又高兴得唱了,因而得名。它离县城八十里,距乡镇亦不下四十里。确是个“天高皇帝远”的孤村。 </p><p class="ql-block"> 前辈说,日本鬼子打进来时,集镇上的亲友将贵重的东西都挑到这儿贮藏,结果被山贼在光天化日之下抢掠一空,连主人也被拖去折磨了几天。还常有虎狼出没。一天夜里,一位双目失明的老太婆上厕所,忽闻路上有如牛走动的声响,她满以为谁家的牛逃出,就去拉,但摸不着绳子,让它逃掉了。次日大家纷纷议论昨夜有老虎经过,留下了礼盘大的足迹,老太婆闻讯失色。山深岭峻,令人望而生畏。喝过点墨水的人偶经此处,都要吟几句像:“噫吁嚱,危乎高哉”之类的诗句。与之最近的坳西侧的岭窟(属永嘉),那儿人口、环境与此相似,也有类似的传说。</p><p class="ql-block"> 然而,廿来年前,这儿竟成了繁荣的闹市。</p><p class="ql-block"> 闹市先在坳东侧,逢农历二、七日集市。以木材、海产、农副产品为主体。人、物来自两县,赶市者多达万人次,上市货物十万余元价值。</p><p class="ql-block"> 先看看主宰闹市的木材市场吧。近午时分,道旁,梯地斜坡上……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立倒斜横、参差错落,如麻梗,似兵器,到处是木头,到处是人群。木头全由人肩挑背负,运自永嘉、仙居,途经千难万险。你看,树旁依或蹲着的永嘉卖主,尖顶箬笠下遮掩着一张张 黄黑、消瘦的脸孔,印堂和脖根上,常留有中暑而用手拧挤过的红紫痕,肩上披着条汗渍难闻的毛巾。在无人问津之时,有的把挂在档柱叉上的袋儿取下,拿出斗笠大小的麦(或玉米)饼津津有味地啃;渴了,到溪涧捧几口水喝,用毛巾抹一下嘴巴,又去呆呆地等顾客。有的坐着,一手放在膝盖上,一手握着烟管,神情悠闲,哧巴哧巴地抽烟。都渴望自己的货物高价出售。一天能赚两三块钱,他们便心满意足,喜不自胜地去购杂货。</p><p class="ql-block"> 海产和农产品市场没截然分开,它挨在木材市场下边。永嘉来的有薯丝、花生、大豆、玉米……盐米海藻鱼鲜之类由乐清涌上来。看,梯田中、房前屋后,一箩箩、一袋袋,主人坐、顾客围,无数挑剔的眼光从箩筐上移过,无数双手掂量着货物:“多少一斤?”“五毛” “九分”……随着无数把秤尾的摆动,竹篮、小袋满了,大箩小袋空了——希望得到大交流。无数阴沉的脸顿时着了春意。</p><p class="ql-block"> 再到“饭店”里走走。“饭店”是别具一格的——用几块丑石堆锅灶,挖块地坪放桌子,便是幕天席地的好饭店了。只要叫一声:“饭挑×两,菜买×毛”,店主即来殷勤服侍。历尽辛酸的主顾总算享到人间的福份——美美地“吃个饱”。但往往天不作美——刮来阵山风,匝地的浓烟熏得他们带笑流泪。</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 但闹市之闹还在于它的另一面——管理市场。</p><p class="ql-block"> 当远处的“皇帝”被闹市震惊后,先由所在县发动打办、公社,大队民兵全面出击,赶集者闻风脱逃——乐清赶来逃入永嘉(岭窟),永嘉赶来的重返坳东,手中鸡蛋似地两头可滑。两县均不敢越境深入,三番五次都望市兴叹——闹市日闹,我又新增了许多专来摆摊、开店的邻居。 这终于激怒了更远的“皇帝”。地区发动两县同时夹攻。他们全副武装,发扬“二不怕”精神,在集市的前一天,连夜隐蔽到闹市周围。待人、物齐到,一声令下,四面出击,守住要道,叭叭叭,“站住”,“往哪里逃?”追贼、剿匪似地,枪声喊声震天撼地。</p><p class="ql-block"> 赶集者闻声如触电:跳起的、急转身的……火速扑向自己的“命”——抢起木头,挑起盐米,背起猪肉——,叫爹娘,喊天地,急速乱窜;无力逃奔的老弱妇孺,紧紧地抱住货物顿足嚎哭。闹市即刻成了“悲惨世界”。</p><p class="ql-block"> 管理者如饿虎入羊群,边追边喊:“站住,再逃开枪打死你!”逃跑的毫不理睬,漫山遍野地逃:山洞、溪坑、密林……成了他们的避难所;地勘、山崖、陡壁……都挡不住他们逃奔的路。“被驱不异犬与鸡”,他们哪里还顾什么“开枪”,保住货物,就是保住生命呀!</p><p class="ql-block"> 但鱼落猫口,被抓住的毕竟居多。你看,头发斑白的海边老太婆跪下来双手合十:“同志行行好,这是我自晒的盐,想换点薯丝……”尖箬笠的永嘉人在乞求,“……我家八口,粥汤也没喝,本钱是借的,靠它……”,“这是我养了两年的猪呀,大债小债等它还……”</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滚,一切都没收!谁叫你投机倒把!”</p><p class="ql-block"> “这日一网打尽,总算满载而归了。”得胜者议论着班师回朝,论功行赏。这儿剩下三三五五两手笔直、绝望的人们。</p><p class="ql-block"> 如此“围剿”多次。被追而摔死的,时有所闻;货被夺而自尽或吵架的也经常听说。但“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闹市依然如故。那时尚幼小的我,看在眼里,记在心中,常想:这些人真傻,既禁止了,何必偏去搞?老命难道只值一根树?种田人还愁没饭吃?</p><p class="ql-block"> 一九七七年以后,政府不再问津,但到这里赶市的却与日俱稀,至八二年它就杳然无声了。</p><p class="ql-block"> (接下)</p> <p class="ql-block">岩上厂的最高峰,像熊猫俯视</p> <p class="ql-block">在明代古桥之上,作者1978年的手植樟之下,与友人合影。</p> <p class="ql-block">被驴友誉为小张家界的龙门峡主峰</p> <p class="ql-block">  (接上) 今天,我偶回久别的故土,见曾十余年寸草不长的山原已成了草木、禽兽的世界,一切复原。只是泥土中尚渗透着辛酸的泪滴和勤劳的汗水,草丛下留有砌灶的墨黑石块和一堆堆灰烬,像周口店的先民遗址,留下了时代的痕迹。邻居大都迁往集镇,剩下寥寥几家。面对这一切,我不由感慨系之,但没有“伤心惨目”。我只是在想:深山为何会成闹市?闹市为何当时剿而不灭而今日不剿自消成了废墟?这确乎给我许多启迪,遂写出来与读者共思。</p><p class="ql-block">(本文发表于1987年第二期《箫台》,收入作者的《归真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