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里的春夏秋冬(组诗)

凝眸子夜

(一)我爱宋词青釉裂开一痕春，半阙残照坠入宣纸的褶皱。我以墨为舟，逆流驶向宋代的烟柳，在汴河薄雾里打捞你遗落的平仄。 金粉烫过《花间》的扉页，李后主的眼泪凝成琥珀，宋词苏子醉卧赤壁，吹裂玉笛三声，雪浪卷走千军万马，只留孤鸿掠水痕。 柳七在勾栏深处低吟，“杨柳岸，晓风残月”——那弯残月竟割破我今夜的梦境，血珠滴成小令，洇湿整座江南。 李清照的舴艋舟载不动愁，我却用她揉碎的词牌酿酒，酿出满江红透的黄昏，酿出漱玉泉底沉睡的星斗。 某夜忽闻墙外唱“大江东去”，抬头见东坡笠影斜穿雨幕而来，他袖中抖落几粒铿锵的平仄，惊醒了我枕畔千年未冷的词魂。 从此我的血脉里奔涌着宋时月光，每个标点都是雕栏的断片，当现代的霓虹舔舐古韵的伤口，我就把心事折成一纸瘦金体的绝句。 啊，最爱是那字字带露的婉约，句句含霜的豪放，像青铜镜里走出的美人，执檀板，启朱唇——将整个汉语的春天，轻轻唱到凋零。 (二)宋词的春幡桃枝蘸水写青鸾，一纸烟波漾翠峦。谁家箫鼓穿柳岸？半阕《鹧鸪天》，吹落杏花寒。画帘低卷，莺声碎玉在雕栏，罗衣初试，犹带梅心冷焰。 小楼一夜听疏雨，砚池涨满相思澜——那年你执伞过石桥，裙裾扫起涟漪三千。燕子斜飞，绣户轻翻旧香篆，海棠睡足，胭脂泪染碧绡纨。金猊香烬，残谱空悬银钩畔， 一声“人比黄花瘦”，月如钩，钩破春愁千万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轻颤，离舟未系，已隔云山几重滩。琵琶弦上说缠绵，却怕春深，不耐东风软。啊，这千载的春色，原是一阙未写完的慢词长叹：以溪为墨，以山作笺，让杜鹃啼血，题跋在暮色阑珊。 若你听见某扇纱窗忽启，那是李清照的叹息，正轻轻，推开时光的雕花门环——而春天，依旧站在词牌中央，簪花执笔，不老、不言、不断…… (三)夏阕·宋词千载蝉鸣裂开碧空的琉璃，一缕热风掀动书页的轻翼。墨痕未干，宣纸微沁，千年宋词在荷影间苏醒。 朱阁斜倚，画帘低垂，谁执檀笔，写尽人间暑意？柳浪藏莺，曲径浮香，一阕小令，便把盛夏酿成酒浆。 你看那“绿树阴浓夏日长”，不是白居易的吟哦，是东坡醉卧石床——他举杯邀月，月落砚池，化作一泓清凉的词意。 “小扇引微凉，悠悠夏日长。”周邦彦的庭院，静得像一卷褪色的唐妆。芭蕉不展丁香结，而词人早已将心事折成折扇，半掩斜阳。 荷塘深处，采莲女拨开雾纱，歌声跌进水底，惊起锦鳞如霞。李清照的藕花深处，舟楫轻划，误入的岂止是晚归的年华？是整季的芬芳，在词牌里开花。 听！《鹧鸪天》吹彻玉笛，《蝶恋花》缀满金缕衣。雷峰塔影倒映西子眸光，断桥不断，情思却已千回百转。 雨打芭蕉，是秦观的叹息；蛙声如鼓，乃辛弃疾的豪语。一个字，是一滴露珠坠叶；一句诗，是一片流云过寺。 夏夜，银河倾泻成词谱，星子排成平仄，闪烁于古木高梧。谁在月下重读《念奴娇》？大江东去，浪淘不尽风雅的骨。 啊，这灼灼其华的季节，被词人雕成翡翠的印章，盖在时光的信笺上——每一道暑气蒸腾，都是韵脚在燃烧；每一阵晚风拂面，都是平仄在舞蹈。 千年宋词，是永不褪色的夏祭，在每一个蝉蜕的清晨，在每一片蜻蜓点水的涟漪，它低吟：“此景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而我，只是执笔的过客，借你千年的词魂，将这个夏天，写成一首永不封缄的绝唱。 (四)秋辞一砚凉云研作墨，半笺黄叶写西风。宋词的秋，在藕丝系雁足的渡口启封——芦花垂首，蘸着暮色题跋，霜天如宣，月钩悬于第三行平仄中。画舸载愁，泊在秦观的水湄，箫声碎，吹皱一池寒漪。 谁把“梧桐更兼细雨”折成纸船？它漂过辛弃疾的剑鞘，撞碎李清照的酒盏，在“杨柳岸晓风残月”的岸边搁浅。金粉褪尽的楼台，帘幕低垂，姜夔的笛子钓起半轮冷辉。桂子落进词牌《八声甘州》，每一声，都震颤出琥珀色的余味。 捣衣砧上，时光被捶打成薄片，寄往苏轼的赤壁，寄往柳永的孤馆。你看那斜阳正烫金边，将“无言独上西楼”的轮廓拓在山巅。枫红是未干的朱批，签注千年前某位才子的心事：“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而今，只余下一行孤影，在词谱的韵脚里，缓缓地斜。 (五)雪笺·宋词冬令寒砚凝霜，一池水墨浸南窗，谁把玉龙残鳞撒向千山？碎琼乱舞，雕栏外，飞入姜白石的箫谱，跌进李易安的残酿。 竹帘微响，是风在翻页——翻动半阕未写完的《鹧鸪天》，墨迹冻在第三行：“晚来天欲雪……”那“雪”字斜出一痕冰丝，如鹤足踏破琉璃江。 朱阁不暖，锦衾犹凉，有人数着更漏，等一封不归的信。烛泪堆成小山，映出驿道瘦马，蹄声咽在关山月里。折梅的手，藏在词牌背面，指节泛青，像一枝枯笔。 而酒旗斜矗的渡口，渔火钓起半片宋瓦。瓦上积雪，压着半阕《点绛唇》，胭脂冷，相思凝作冰棱，垂在檐角，欲坠未坠——仿佛一句悬而未决的韵脚。 啊，这冬，并非荒芜的终章，是词人呵手吹开的梅花笺：以孤影为骨，寒香为魂，将整个王朝的寂寥，绣进平仄的经纬。一剪风，便吹亮千年灯火；一滴雪，就融化万古苍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