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城市居客

祥·和

<p class="ql-block">  这棵桂花树应该是被一辆颠簸的拖拉机运进城的,根团裹着三辈人的土。它来时,小区刚长出雏形,楼宇还露着钢筋的骨骼,水泥未干透。如今单独立在大楼前坪,成了最老的居民。可能是熟视无睹,直到又是八月,它应是把花开到最香,生怕别人把他遗忘,杨婆婆最近早上很早下去,回来,手里拿着几根带着金黄花的枝条,竟然留下一路清香。</p><p class="ql-block"> 树当然最知晓老人。因为每到那个时候,那个挂藤杖的杨婆婆,中秋必要来树下坐坐。她丈夫生前最爱腌糖桂花,如今她独自熬酱,总要多留一碗供在树根处。“你也尝尝”,她对着树干说,仿佛那木质里藏着耳朵。树便抖落些花瓣进她的瓷碗,算是应答。</p> <p class="ql-block">  桂花树记得每个晨昏。天未亮时,它的枝叶先触到送奶工的电瓶车声,接着是卷闸门拉起的声音——东门那家便利店总第一个醒来。树根深处能尝到早点铺渗来的豆浆味,微微的甜,沿着地下水脉慢慢游来。它用年轮计算时间,一圈是三百六十五次电梯开合,是五千四百回快递员的脚步声。</p><p class="ql-block"> 当然,夜幕他也关注着小区,南边街头的夜宵店,据说来了个什么网红在这打了个卡,随即也热闹了起来,树上的叶每天都尝试着典型的人间烟火气,竞也能分辨哪是小龙虾,哪是啤酒,就连来的花释放出来的还包含着扁三的味道。凌晨还不舍得关上那扇门。</p><p class="ql-block"> 树见识过城市的秘密。它的根系在地下遇见电缆、光纤、燃气管道,那些银灰色的金属物与褐色的根须相互缠绕,彼此都当对方是地底的异族。有一年施工队挖开路面,树根与光缆早已长成一体,工人只好小心地重新掩埋——如今这棵树与整座小区的网络共呼吸,它的落叶时节,网速总会慢些。</p> <p class="ql-block">  其实,到了八月最数深情。桂香是先于花开的,杨婆婆偶尔折枝,触动了蜗在楼里的人。某夜突然浸透十六层以下的全部窗子。加班的推窗探脑,吵架的暂停争执,写作业的深吸一口。香气爬上电梯井,渗进每家每户,连空调外机吹出的风都带着甜味。整座小区忽然被香氛揉成一团,人们这才想起,脚下有颗桂花树,还有一片桂花坡。</p><p class="ql-block"> 月总是在这个时候,用她光亮的影子扫过,一坨一坨的。花藏在月影下,只是偶尔露出一些花的头,体现出它最后的倔强,也成了大家品头论足的闲资散谈。</p> <p class="ql-block">  树也寂寞。水泥圈住了它的根,它便学着在硬化地里找活路。根须沿着地砖缝隙跋涉,钻进下水道盖板的小孔,有时从百米外的花坛冒出头来。它知道自己终将被修剪成规矩的模样,但总要留一枝野性地朝天蹿着——那是留给飞过的鸟雀歇脚的。</p> <p class="ql-block">  今年树杈上挂了块铁牌,上面专门给他弄了个二维码,据说一扫这个码,就能知道这棵树的前世今生,尽管很少有人去扫。它不在乎名分,只管开着花。就像那个总在树下打太极的老人说的:“你活你的,我活我的,都是城的客。”</p> <p class="ql-block">  树其实明白,它比人更懂这座城市。人用十年学会红绿灯规则,树用百年领会地气的流转。它的花瓣落在快递车上,被带去城南城北;它的香气缠住晚归人的衣角,钻进他们的梦乡——整座城市睡在共同的香里,仿佛回到很多年前,大家都还是一粒种子时的光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