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痕与月桂:奥维德的未完成诗行

汉语言文学 《 作家 》

<p class="ql-block"><b>—— 古代外国文学作品短篇小说</b></p><p class="ql-block"><b> </b></p><p class="ql-block"><b> ( 作者 曾尚青 )</b> 台伯河的晨雾总带着股潮湿的墨香。公元7年的初春,我第一次在河边的书坊见到普布里乌斯·奥维德·纳索时,他正用骨笔轻轻刮掉羊皮卷上的错字,银灰色的卷发垂在额前,像极了他诗里描写过的、被月光染白的月桂枝。</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那时我还是书坊主人马库斯的学徒,每天的活计是将写好的诗卷装订成册,再用蜂蜡封存边缘。那天马库斯特意把我叫到内室,压低声音说:“等会儿来的是奥维德,就是写《爱的艺术》的那位——你可别多嘴,专心递墨块就好。”我攥着浸透了灯油的布巾,心脏跳得像集市上鼓乐手的节拍器,直到那个穿着深蓝色束腰外衣的身影推门而入,带着一身河边的水汽,才忽然定了神。</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奥维德没像其他贵族文人那样端着架子,反而弯腰捡起我掉在地上的羽毛笔,指尖蹭到墨渍也不在意。“这笔锋够韧,”他捏着笔杆转了两圈,眼角的细纹里盛着笑意,“用来写达芙妮变成月桂树的场景正好,能画出枝叶缠绕的弧度。”说着便走到案前,铺开一张新的纸草,蘸了墨就写。我站在旁边递墨块时,看见他笔下的文字像活过来似的:“阿波罗的箭还插在心上,达芙妮的指尖已生出年轮,爱情与变形,原是同一场盛大的奔赴。”</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往后的日子里,奥维德成了书坊的常客。有时他会带着几页写好的《变形记》手稿来,让马库斯帮忙誊抄;有时则干脆坐在窗边,看着台伯河上的船只发呆,手里的骨笔在陶片上涂涂画画,全是些零碎的诗句。有次我问他,为什么总写“变形”的故事,他放下陶片,指着窗外的梧桐树说:“你看那叶子,春天是嫩绿,夏天是深青,秋天变成金黄落在水里——万物都在变,可变的背后,藏着不变的东西。就像美狄亚为了伊阿宋背叛父亲,她的身份在变,可那份炽热的爱,从来没变过。”</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他说这话时,指尖还沾着陶土的碎屑,眼神却亮得像夜空里的星辰。我后来才知道,那些藏在“变形”背后的“不变”,正是他所有诗卷的魂。《女英雄书信集》里,珀涅罗珀写给尤利西斯的信里满是等待的苦涩,字里行间却藏着从未动摇的忠贞;《爱的医疗》里,他教人们如何摆脱失恋的痛苦,可字里行间全是对“爱”本身的珍视;就连被贵族们争相传抄的《爱的艺术》,也不是什么轻浮的调情指南,而是他眼里“爱该有的模样”——像台伯河的流水,既温柔又有力量,能载着人去往想去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变故是在公元8年的深秋来临的。那天我刚把誊好的《变形记》第十卷手稿整理好,就听见街上传来马蹄声,还有侍卫们喊着“奉奥古斯都之命,查封奥维德宅邸”的声音。马库斯脸色煞白,抓起案上的手稿就往壁炉里塞,我扑过去抢时,指尖被火烫出了水泡。“不能烧!”我喊着,把那几页纸草紧紧抱在怀里,“这是他写了三年的东西!”</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就在这时,奥维德的仆人阿提库斯撞开了书坊的门,满头大汗地说:“先生让我来拿手稿,他要被流放到托米斯去了,今晚就走!”我跟着阿提库斯往奥维德的别墅跑,一路上看见侍卫们正在搬他的书,还有几个贵族妇人围着他的妻子法比娅,脸上满是同情。别墅的花园里,那棵他常坐在下面写诗的月桂树被风吹得哗哗响,叶子落了一地,像极了他诗里那些悲伤的句子。</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奥维德正蹲在案前,把散落的手稿往一个木盒子里装。他的束腰外衣上沾了灰尘,头发也乱了,可手里的动作却很稳,每一页纸草都叠得整整齐齐。“你来啦,”他看见我,勉强笑了笑,从盒子里抽出一页纸,“这是《变形记》的最后几行,我还没写完,你帮我收着吧。”我接过纸草,看见上面的字迹有些潦草,末尾还有几滴墨渍晕开,像眼泪落在纸上的痕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为什么要流放您?”我忍不住问。奥维德摸了摸月桂树的树干,声音轻得像风:“或许是我写的诗,不合某些人的心意吧。”他没多说,只是把木盒子递给阿提库斯,又从怀里掏出一枚青铜戒指,上面刻着月桂花纹。“这个给你,”他把戒指戴在我手上,“以后要是有人问起《变形记》,你就说,它还没写完,因为世间的变形,从来不会结束。”</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那天晚上,我站在台伯河边,看着奥维德乘坐的船渐渐消失在雾里。船桨划水的声音,像极了他读诗时的节奏,一句一句,敲在我心上。我攥着那页未完成的手稿,手指反复摩挲着戒指上的月桂纹,忽然明白,他说的“变形”,从来不是简单的形态改变——就像此刻,他从罗马的诗人,变成了远方的流放者,可他笔下的那些故事,那些关于爱与坚守的信念,永远不会变。</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往后的五年里,我成了书坊的主人,把奥维德的手稿小心地存放在一个涂了松脂的木匣里,每天都会拿出来翻看。有时会有旅人从托米斯来,我总会缠着他们问奥维德的消息。有人说,他在托米斯写了很多诗,全是思念罗马的句子;有人说,他在海边种了一棵月桂树,每天都会坐在树下读《变形记》;还有人说,他的身体越来越差,冬天咳嗽得厉害,却还在坚持写东西。</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公元13年的春天,我收到了一封从托米斯寄来的信。信封是用粗糙的麻布缝的,信纸是当地产的劣质纸草,上面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可我一眼就认出是奥维德的笔迹。信里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几行朴实的话:“台伯河的雾还浓吗?我种的月桂树已经开花了,可我再也看不见罗马的春天了。《变形记》就拜托你了,让那些故事继续走下去,就像我还在罗马时那样。”信的末尾,画着一棵小小的月桂树,旁边写着“未完成”三个字。</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我拿着信,走到河边的月桂树下,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那年深秋,又有旅人带来消息,说奥维德在托米斯去世了,去世前还在修改《变形记》的手稿。我把那封信和所有的手稿放在一起,在书坊里摆了一个小小的神龛,上面放着那枚月桂纹戒指,还有一片从托米斯寄来的月桂叶。</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日子一年一年过去,罗马的政权换了又换,可奥维德的诗却一直流传着。有贵族子弟来书坊买《爱的艺术》,说要学怎么去爱一个人;有年轻的女子来抄《女英雄书信集》,说要像珀涅罗珀那样坚守;还有学者来研究《变形记》,说从那些故事里能看见罗马的灵魂。每次有人问起这些诗的作者,我都会指着神龛上的月桂叶,告诉他们:“他叫奥维德,是罗马最好的诗人,他从来没有离开过,只是变成了诗里的月桂,变成了河里的流水,变成了每个爱诗的人心里,那束不会熄灭的光。”</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公元25年的初春,我已经老得走不动路了,只能坐在书坊的窗边,看着年轻的学徒们装订诗卷。有个叫卢修斯的学徒拿着一卷《变形记》来问我:“先生,这最后几行为什么没写完啊?”我摸了摸手上的戒指,笑着说:“因为啊,这世间的变形还在继续,爱也还在继续,所以这首诗,永远不会有真正的结尾。”</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那天下午,台伯河的雾又浓了起来,我仿佛又看见奥维德站在河边,穿着深蓝色的束腰外衣,手里拿着骨笔,笑着说:“你看,连风都在帮我写诗呢。”是啊,连风都在帮他写诗,那些诗,像台伯河的流水,从罗马的晨雾里出发,流过了千年的时光,直到今天,还在每个爱诗的人心里,轻轻流淌。而那枚刻着月桂纹的戒指,我把它留给了卢修斯,就像奥维德当年把信念留给我那样——有些东西,从来不会因为时间而变形,只会因为传承,变得更加珍贵。</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b>致 那卷未写完的诗行</b></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当台伯河的晨雾漫过纸草的纹路,</p><p class="ql-block">有个名字便在墨痕里醒着——</p><p class="ql-block">奥维德,你把月桂的影子</p><p class="ql-block">种进《变形记》的每一行,</p><p class="ql-block">让凋零的都化作永恒,让离别</p><p class="ql-block">长出不会褪色的诗章。</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你曾蹲在罗马的花园,用花瓣</p><p class="ql-block">模拟一场盛大的蜕变,</p><p class="ql-block">达芙妮的指尖生出年轮时,</p><p class="ql-block">你说爱不是枷锁,是流水,</p><p class="ql-block">是阿波罗箭尖未落的光,</p><p class="ql-block">是珀涅罗珀信里,未拆封的守望。</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后来风卷走了你的束腰外衣,</p><p class="ql-block">托米斯的海,浸凉了你最后的诗行,</p><p class="ql-block">可你把未完成的句号,</p><p class="ql-block">变成了一枚青铜戒指,</p><p class="ql-block">让月桂的纹路,在陌生人的掌心</p><p class="ql-block">继续生长——</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如今我翻开那卷泛黄的手稿,</p><p class="ql-block">仍能看见你站在河边,</p><p class="ql-block">骨笔蘸着晨雾,笑着说</p><p class="ql-block">“连风都在帮我写诗”,</p><p class="ql-block">而那些诗,早已经</p><p class="ql-block">从台伯河的流水里,</p><p class="ql-block">漫过了千年的时光,</p><p class="ql-block">变成每个读诗人的心上,</p><p class="ql-block">一束永不熄灭的,</p><p class="ql-block">月桂香。</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