滦河,我乡愁的集结地

敬亭书斋

<p class="ql-block">我的脚步,又一次,踏上了这滦河大坝。坝还是那道坝,却已不是我记忆里那道了。它被修葺过,路面垫得平了些,也拓得宽了些,像是给一位旧日的长者换上了一身过于板正的新衣,总有些说不出的别扭。车轮碾过那略显粗糙的沙石路面,发出一种空空的、咯楞楞的响声,这声音不似旧时泥土的闷响,它仿佛在提醒我,有些东西,终究是不同了。</p> <p class="ql-block">唯有那棵大柳树,还在。它就那样立在坝上,像一枚沉静的、碧绿的玺印,稳稳地压在这片流动的风景之上,也压在我所有关于故乡的记忆卷册的扉页。它的枝条纷披下来,那般繁茂,那般从容,在风里摇漾出一片恍惚的光阴。我仰起头,从那些叶子的缝隙里看天,天被割成无数片细碎的蓝;我又透过这婆娑的绿幔去看河,河的波光便也零乱了,迷离了。它认得我么?我想是认得的。每一年,或是一年两次,我总是这样来到它的跟前,不说话,只是站着。我们像是两个执拗的旧相识,用沉默交换着比言语更深切的东西。</p> <p class="ql-block">我的视线,便不由得被那些大风车牵了去。它们巨人似的,三三两两,矗立在广袤的河套之上。我们的车沿着大坝蜿蜒地行,它们便在我的视野里和我捉着迷藏,一会儿齐齐地列在左侧,像是沉默的仪仗;一会儿,又悠悠地转到了右侧,变作了一群白色的、缓缓挥动着臂膀的告别者。它们是一种崭新的、属于工业时代的神祇,带着一种疏离的、巨大的美感,俯瞰着这片古老的土地。而它们的影子,那长长的、缓缓转动的影子,是否也曾投在我童年那清浅的、只映着白云与飞鸟的河面上呢?我不敢去想。</p> <p class="ql-block">大坝圈住的滦河套,今年竟是这般寥落了。水势大了,浩浩乎漫将开来,将那平日里的田畴阡陌都吞没了去。那些让农人们无比眷恋珍惜的庄稼——玉米与高粱,此刻只剩下一簇簇焦黄的无力的弯曲的秸秆,艰难地探出浑浊的水面,像是溺水者最后的挣扎。一片死寂的萧条。那条贯穿东西两岸的小石桥竟叶找寻不见,河水蛮横地漫过了它的脊梁。通向小石桥的土路,也被冲得塌陷了下去,露出一段段狼藉的伤口。这一切,构成了一种支离的、近乎残忍的静美。</p> <p class="ql-block">然而,夕阳是不管这些的。它正将自己最后的光与热,毫无保留地投给这片受伤的土地。那光,是富丽的、悲壮的金红色,斜斜地铺在汤汤的河面上。河水受了这馈赠,便不再显得那么狰狞了,只漾起千点万点淋淋的波光,碎银子一般,又像是无数尾金色的小鱼,在跳跃,在闪烁。这光与影的舞蹈,竟将这满目的凄凉,晕染成了一幅带着悲剧色彩的油画。</p> <p class="ql-block">岸上,竟还有人。是些垂钓者,多是附近的农民。他们披着暮色,守着钓竿,那份安详,仿佛眼前的沧海桑田,都与他们手中的那根丝线无关。他们是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他们的根,深植于这淤泥之下,任水涨水落,自有一种不动声色的从容。此外,便是一些观光与拍照的人了。从他们那略显新潮的衣着与兴奋的语调里,我大抵能分辨出来——他们和我一样,是归来的游子。是被家中那“土著”的亲人,引到这滦河大坝,当作最珍贵、最拿得出手的“景点”来游览的。想到这里,我心里泛起一丝温柔的酸楚。是啊,对于困守于此的亲人,他们所能奉献的,便是这整个的、与他们生命息息相关的故乡了。这坝,这柳,这河,这夕阳,便是他们最隆重的款待。</p> <p class="ql-block">对于滦河,我算是什么呢?一个在外的游子,自然是了。可又似乎不止于此。一年一度的探访,像是一种无须言说的契约。他看着我从小孩长成大人,看着我一次次地离开,又一次次地归来。若真要论起辈分,他该是我的一位智慧而平和谦卑的祖父了。我总爱想象他捋着长长的、银白的胡须——那胡须,便是这河上常年的水汽与月光织就的。他脸上总是那亘古的、悲悯的笑容。我愿意坐在他身旁,听他诉说那些古老的、关于战争与和平、关于迁徙与定居的故事;我愿意陪着他,坐在这大坝之上,如同坐在一条老街的巷口,看这人世间的纷繁过往,如何像河水一般,来了又去,永不停歇。</p> <p class="ql-block">滦河,是我的乡愁的集结点。它是我归来时,除了父母兄姊、亲朋好友之外,一个“必须的看望”。它是我精神上的坐标系,无论我在外界的风雨里漂得多远,只要一回首,总能望见它那清晰的、沉默的轮廓。它是我所熟悉的一切味道的源头——是雨后泥土的腥气,是秋日庄稼的甘香,是炊烟里柴火的气息。这是一种绵密的、几乎有些疼痛的牵挂。这感觉,便如古人词中所写的:“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我与它在空间上确是渐行渐远了,生活的轨迹也少有交集,然而,它在我的灵魂里,那轮廓线,非但没有模糊,反而在一次次的回望与思念中,被擦拭得愈发清晰,愈发深刻了。</p> <p class="ql-block">归程路上,先生小心开车,我们都一言不发。窗外景物被车轮急速抛在身后:暮色里干涸的滦河故道、浅水浸泡的小树林里,几只鹭鸟像洁白单纯的音符般安闲觅食、转动的大风车搅动起浑厚空洞的风响,填满整个天地。这时,心底或记忆深处蓦地响起《当爱已成往事》的旋律,那凄婉纠缠的调子,竟与眼前流动的苍茫景致严丝合缝地叠在一起。是“往事不要再提”的淡然,撞上了大坝新旧变迁的怅然;是“人生已多风雨”的慨叹,揉进了河水涨落、草木枯荣的无常里。</p> <p class="ql-block">先生没有回头,只是更小心地握紧了方向盘。我们就这么静静地,在沉沉的暮色里,在呼呼的风响里,在心底那支无尽的挽歌里,向着来时的路,归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