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读红楼:从戚蓼生序言看《红楼梦》的“复调性”

文质彬彬

<p class="ql-block">从戚蓼生序言,</p><p class="ql-block"> 看《红楼梦》的“复调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戚蓼生序本有言:“吾闻绛树两歌,一声在喉,一声在鼻;黄华二牍,左腕能楷,右腕能草。神乎技也,吾未之见也。今则两歌而不分乎喉鼻,二牍而无区乎左右,一声也而两歌,一手也而二牍,此万万不能有之事,不可得之奇,而竟得之《石头记》一书。”</p><p class="ql-block"> 小说的复调性,又称“多声部性”,前苏联文艺理论家米哈伊尔·巴赫金在分析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时进行过系统阐述。简单来说,复调小说是指一部小说中,存在着众多相对独立的声音和意识,这些声音由具有充分价值的、不同的角色发出(或暗示),与作者的声音平等地结合在一起,共同构成一个统一的事件。</p><p class="ql-block"> 戚氏所论,揭示了《红楼梦》拥有同时讲述两个故事、表达多层意蕴的能力,“一声也而两歌,一手也而二牍”,这就是《红楼梦》艺术表达的“复调性”。与前苏联所谓“复调小说”不谋而合。</p><p class="ql-block">一、叙事结构:现实主义与象征主义的双重奏</p><p class="ql-block"> 《红楼梦》的叙事如同一个精密的双层结构,上层是精细逼真的世俗生活(“喉中之歌”),下层是充满隐喻与宿命的哲学图景(“鼻中之歌”)。</p><p class="ql-block"> 兹举第25回:宝玉与凤姐的“逢五鬼”事件。</p><p class="ql-block"> 表层叙事(现实与家庭剧): 赵姨娘因嫉恨宝玉和凤姐,贿赂马道婆用巫蛊之术加害二人。顿时,叔嫂二人大发癫狂,荣国府陷入一片鸡飞狗跳的混乱。这是充满戏剧冲突的家庭内斗,人物关系、情感动机都符合现实逻辑。</p><p class="ql-block"> 深层叙事(神话与象征): 这一事件的解决,依赖于一僧一道的到来。那和尚拿着宝玉的命根子“通灵宝玉”持诵,所言内容并非驱魔咒语,而是一段充满象征的诗:</p><p class="ql-block"> “粉渍脂痕污宝光,绮栊昼夜困鸳鸯。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p><p class="ql-block"> 这段诗点明了事件的本质:并非简单的巫蛊陷害,而是宝玉在富贵场、温柔乡中迷失了“通灵”的本性,此劫是让他“梦醒”的契机。于是,同一事件,我们既看到了赵姨娘与王夫人、凤姐的家族权力斗争(现实主义),也看到了神瑛侍者下凡历劫、涤荡心尘的神话进程(象征主义)。 作者一笔写出了“宅斗”与“悟道”两个截然不同的故事,这正是“一声两歌”。</p><p class="ql-block">二、人物塑造:圆形人物与命运符号的合一</p><p class="ql-block"> 书中主要人物都不是扁平的,他们既是血肉丰满的“圆形人物”,又是承载着作者哲学思考的“命运符号”。</p><p class="ql-block"> 再举具体例证:薛宝钗的“冷香丸”与“金锁”。</p><p class="ql-block"> 表层形象(大家闺秀): 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深谙人情世故,是封建社会中完美女性的典范。她劝宝玉留心仕途经济,教导黛玉勿看杂书,都是其社会人格的体现。</p><p class="ql-block"> 深层意蕴(命运与本质):</p><p class="ql-block"> “冷香丸”:宝钗从胎里带来一股“热毒”,需用“冷香丸”压制。这“热毒”象征着她与生俱来的生命热情与真实欲望,而“冷香丸”的配方(四季白花、雨露霜雪等)极致地冰冷、精致,象征着她用极致的礼教修养(冷)来克制、包装自己的本性(香)。她不是一个天生的“冷人”,而是一个用“冷”来压抑“热”的复杂个体。</p><p class="ql-block"> “金玉良缘”:她的金锁需要“等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这使她成为“木石前盟”的对照面。金锁既是现实的婚配信物,也是一个巨大的命运符号,将她牢牢锁在了一场被安排的、象征性的婚姻之中。</p><p class="ql-block"> 作者写宝钗,一手写的是她作为一个聪慧少女的言行举止(“楷书”般端正),另一手却无时无刻不在暗示她作为“命运符号”的悲剧性(“草书”般狂放不羁的宿命感)。读者看到她,既欣赏其为人,又哀悯其被符号化的命运。</p><p class="ql-block">三、语言艺术:诗谶与对话的潜文本</p><p class="ql-block"> 《红楼梦》的诗词曲赋和日常对话,几乎都承载着超出情节本身的功能,构成了庞大的潜文本系统。</p><p class="ql-block"> 兹举一例:林黛玉《葬花吟》的多重意蕴。</p><p class="ql-block"> 表层(即景抒情): 这是黛玉在芒种节饯花神时,因误会宝玉不开门、又见落花满地而触景生情,吟出的伤春悼己之作。它完美地表达了这位少女敏感、孤高、哀怨的心绪。</p><p class="ql-block"> 深层(个人命运与哲学总纲):</p><p class="ql-block"> 1. 个人诗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直接预示了黛玉泪尽而逝、死时寂寞的结局。“质本洁来还洁去”则预言了她坚守灵魂清白、不与世俗同流的生命轨迹。</p><p class="ql-block"> 2. 群体隐喻: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不仅是黛玉的感受,也是大观园中所有青春女儿共同面临的残酷环境的写照。</p><p class="ql-block"> 3. 哲学象征: 葬花行为本身,是黛玉对生命易逝、美好事物必然毁灭的深刻体悟。这首诗超越了个人感伤,上升为对生命本质的叩问,与全书“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宏大悲剧主题共振。</p><p class="ql-block"> 一首《葬花吟》,同时是情节推进的环节、人物性格的写照、命运预言的伏笔和全书主题的宣言。曹雪芹真正做到了“一诗多牍”,让一个文学载体同时承担了多重艺术功能。</p><p class="ql-block">四、主题思想:“入世”的深情与“出世”的虚无</p><p class="ql-block"> 全书自始至终都在进行一场“情”与“空”的辩证。</p><p class="ql-block"> 具体例证:贾宝玉的“情不情”与“悟道”。</p><p class="ql-block"> 表层(深情公子): 宝玉对黛玉、对众女儿充满了体贴与关爱,他能对无情的画中美人、村野的二丫头也付出情感(此为“情不情”)。他沉浸在现世生活的点滴美好中,抗拒功名利禄,歌颂女儿清净。</p><p class="ql-block"> 深层(潜在的悟道者): 但他的深情,又不断导向对“空”的体验。第22回听曲文,他因“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而顿生悲感;第58回见杏树落花空枝,又联想到邢岫烟待嫁而发出“人事无常”的慨叹。他的每一次用情至深,都伴随着一次对生命虚幻本质的靠近。</p><p class="ql-block"> 作者写宝玉,一手在写他最投入、最执着的“情”(入世),另一手却在不断铺垫他最终“悬崖撒手”(出世)的必然。这两种截然相反的人生态度,在宝玉身上统一得天衣无缝。读者感受到的,不是生硬的转折,而是一个灵魂在深情体验后看破幻象的完整心路历程。这正是全书最宏大的“一声两歌”。</p><p class="ql-block"> 总结而言,《红楼梦》意味深长的艺术魅力,正源于这种无处不在的“复调性”。它拒绝单一向度的解读,每一个情节、人物、诗句都可能同时指向世俗与哲学、现实与象征、情感与命运。曹雪芹以其天才的笔力,将看似对立的元素编织成一个有机的整体,实现了“两歌而不分乎喉鼻,二牍而无区乎左右”的艺术奇观,这正是它卓绝于古今中外文学之林的根本原因。(2025年10月2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