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人间

林春家

月满人间

林春家

岁月这条河慢慢淌，总有一些时刻，像小巷里的灯火，亮得温温柔柔，把行走的人的心都照暖了。中秋便是这样一个被月光精心雕琢的夜晚。它不言不语，却举着一轮圆月亮当请柬，邀你赴一场风月无边的盛宴。这盛宴里啊，月色是千年不变的，清清凉凉洒下来；烟火气是一辈辈传下来的，灶台边的香，院子里的笑；还有藏在时光缝里的暖，是母亲递来的月饼，是父亲轻啜的米酒，是一家人围坐时，不说也懂的那份亲。

当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悄然隐没于山峦之后，天边先是泛起淡蓝，继而浸成深蓝，终至墨黑如绸。此刻，四下静极了，连风都像停了脚步，等着什么。忽然，树梢后头，月亮悄悄爬上来，像谁从云絮里轻轻捧出的玉盘，又似羞涩的少女缓缓拉开夜的帷幔。银辉漫过屋檐，漫不经心地洒满人间每一寸角落。中秋的月，总比寻常更圆，圆得没有一丝缺憾，像大自然用圆规细细量过，又似巧匠打磨了千年的璧玉。难怪东坡居士会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轮满月里，藏着多少人对圆满的向往。

月光如水，漫过庭院，漫过石阶，也悄悄漫进每一个未关的窗棂。晚风带着桂花的清香，轻轻拂过鬓角，带着几分凉意，却又裹着几分温柔。它像位贴心的老友，能读懂人心里的每一道涟漪，悄悄吹散那些白日里积攒的烦躁。院角的石榴树挂着灯笼似的果子，被月光镀上一层银边，恍惚间，竟像极了儿时外婆家院里的模样——那时外婆总说，中秋的月亮是“活”的，会跟着人走，你走它也走，照着你回家的路。

中秋的夜，烟火气是绕不开的。院子里的圆桌上，早摆好了母亲从墟上挑来的五仁月饼。这酥皮的月饼里，芝麻、花生、冬瓜糖安安稳稳地躺着，像睡在暖被窝里；旁边堆着刚出锅的花生，壳上还沾着点湿土气，剥开来，果仁饱满得能挤出油。

父亲独坐着，面前一瓶米酒，是午后从酿酒的李婶家打来的。酒液微微浊，却飘着清清爽爽的米香，倒在粗瓷碗里，晃一晃，漾出细小的酒花。

　　“八月十五月正圆，中秋月饼香又甜。”母亲剥着花生，随口念起老辈传下的话，话里裹着过日子的实在盼头。一家人围坐在院里的竹凳上，父亲给我们分月饼，指尖沾着饼皮的碎屑：“吃口花生，往后事业有成。”

年幼的我们哪懂什么是“有成”，只盯着月光下的月饼。油酥皮被照得发亮，咬下去“簌簌”掉渣，甜丝丝的馅混着饼香漫开来，从舌尖一直甜到心里。这味道，就像刻在记忆里的印章，一到中秋，便清清楚楚浮上来，连带着院子里的月光、父母的笑，都成了童年里最暖的片段。

这般光景，总让人想起古人的中秋。或许千年前的某个夜晚，苏轼也曾在这样的月色里，举杯对月，叹“明月几时有”；李白可能正醉倚栏杆，看“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听着远处传来的砧声，思念着故乡的亲人。那时没有电灯，没有手机，却有更浓的月色——它淌过唐诗宋词的字里行间，浸过古画里的亭台楼阁，也照亮过无数游子赶路的脚步。驿站里的书生，或许正借着月光写家书，笔尖蘸着月色，写下“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深院里的女子，可能正对着铜镜梳妆，鬓边插着刚摘的桂花，心里念着远方的归人。

月光淌过院子，给万物都裹了层银纱，柔得像浸了水的棉絮。墙角的菊花开得正好，瓣上沾着月光，细看竟像撒了把碎金末，闪闪烁烁的。院外的黄槿树被晚风推得轻轻晃，叶子摩擦着"沙沙"响，倒像是凑在月亮耳边说悄悄话。

父亲忽然开口，说他小时候过中秋，总爱往月饼上插根细香。点着了，烟气袅袅地飘向月亮，嘴里还哼着老辈教的歌谣：“月啊月，你吃饼还是吃香？你吃饼，饼香甜；你吃香，香万年。”祭完了月，孩子们就围成圈，把月饼举得高高的比大小，谁的饼子圆、个头大，能得意好半天。

那时的月饼，就用张纯色的纸一包，边角简单折几下，没什么花哨。可咬下去，那股子甜香混着面香，比现在再精致的点心都耐嚼，香得能记一辈子。

　　这样的夜晚，适合慢下来。不必想明日的琐事，不必念未竟的工作，只消静静地坐着，看月光漫过指尖，听虫鸣在墙角里此起彼伏。偶尔有晚归的人走过巷弄，脚步声与犬吠交织，又很快被月光抚平。远处传来几声孩童的笑闹，大概是在追逐月亮的影子，那笑声清脆得像被月光洗过，不染一丝尘埃。

中秋的风月，从来不止于眼前的月色。它是母亲炒菜做饭时的身影，是父亲独酌时眼底的笑意，是千里之外传来的一句“中秋快乐”，是藏在月饼里的思念，是刻在骨子里的团圆。饮下这杯月光酿的酒，便饮下了千年的温情——古人的思念与我们的牵挂，在同一轮明月下相遇，没有时空的阻隔。

夜渐渐沉了，月光也更浓了。院子里的丝瓜架，影子在地上轻轻晃，风一动，那影子就跟着流，活脱脱一幅会动的画。

父亲面前的酒碗空了大半，母亲正拾掇着碗筷，瓷碗碰着瓷盆，叮叮当当响。弟弟歪在竹椅上早睡着了，嘴角还沾着点月饼渣，像只偷尝了蜜的小馋猫。

回想从前，总有些事儿懵懵懂懂的，如今抬头望那轮满月，忽然就明白了：所谓风月无边，原是月光照过千万家，每家都有自己的日子，每个日子里，都藏着对“圆满”的期盼——就像此刻，月光落在我们身上，也落在千里外的屋檐下，大家心里装着的，都是一样的暖。

这个中秋，就把眼前的风月饮下吧，再一点一点慢慢品。让月光悄悄住进心里，让思念落地生根。平凡的日子啊，因为这一夜的圆圆满满，便多了份暖乎乎的念想，成了往后想起时，嘴角会带笑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