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一铁关停后（下）

晴朗

九、变脸

正当大家以为可以整体保留一铁厂这样一份重要的工业遗产，从而感到欢欣鼓舞之时，危机正在一步步逼近。

2009年春节前夕，本钢把一支庞大的拆除施工队伍派进了一铁厂，对一铁厂的机械设备及工业建筑物进行了突击性拆毁。其拆除速度之快，令人始料不及。

春节长假过后，人们突然发现一铁厂工业遗产群已经遭到了大规模破坏，在短短十几天的时间里，1号高炉与外部的连接全部被切断，四台鼓风炉被剥了皮，2号高炉，烧结、焦化车间正在被拆毁。整个厂区一片狼藉，惨不忍睹。

一铁厂工业遗址群拆毁现场（王玉文拍摄于2009年2月）



在一铁厂遭到野蛮拆毁的那些日子里，许多政协委员、人大代表以及在一铁厂工作过的同志都心急如焚。他们不顾被驱赶、被呵斥，偷偷来到一铁厂察看、拍照，回来后就在手机里互相转发照片和视频，通报情况。大家都在问同一个问题：怎样才能阻止本钢的野蛮拆毁？

一铁厂工业遗产群拆毁现场（董凤安拍摄于2009年2月）



2009年3月4日，我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顶着压力，带领市政协文史委部分政协委员又一次来到一铁厂，这是我最后一次进一铁厂视察，此后，本钢就规定不允许外人进厂了。

在这次视察中，我边看心里边流泪，不断地问自己：百年一铁，我们拿什么来拯救你？视察中我仔细查看了每一座工业建筑物的拆毁情况，并用相机拍摄记录下一个个转瞬即逝的惨痛画面。

始建于1917年的二号高炉惨遭拆毁（作者拍摄于2009年3月4日）



四座鼓风炉正在被拆毁（作者拍摄于2009年3月4日）



拆毁现场，火花四溅，工人们手握割炬，紧张切割，挥汗如雨。只可惜，这不是在建设，而是在破坏。（作者拍摄于2009年3月4日）



这不是在创造新的工业辉煌，而是在毁掉曾经的工业辉煌（作者拍摄于2009年3月4日）



工人们拉着沉重的氧气瓶去切割、切割、不停地切割……（作者拍摄于2009年3月4日）



他们可曾知道，自己毁掉的是国宝级的工业遗产（董凤安拍摄于2009年3月）



历史将会铭记这一至暗的历史时刻（作者拍摄于2009年3月4日）



视察中，面对政协委员的强烈质疑，陪同视察的一位本钢领导却解释说：“留下这些破铜烂铁有什么用，如果后人需要了解这段历史，到网上去搜一下全都有”。

网络的虚拟世界与现实的真实世界能一样吗？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面对本钢人亲手拆毁自己祖上留下来的珍贵工业遗产群，不禁使人想起了三国时曹植写的七步诗：“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百年一铁是中国近代冶金工业的摇篮，是现代高炉炼铁的开端，与汉阳铁厂比肩齐名，被誉为“南有汉冶萍，北有本溪湖”。孙中山先生在《建国方略》中，鲁迅先生在《中国矿产志》中，都曾关注和评论过它，可见它在中国冶金史上的地位！可谁能料到，如今竟毁于自己不孝子孙之手。

2009年是农历己丑年，这一年在本钢历史上是不堪回首的一年。本钢时任总经理Z和从本钢走上副省长领导岗位的L不顾社会各界的强烈反对，为了在一铁厂这块并不适合开发商品楼盘的地段强行开发，于是就利令智昏、数典忘祖、下令拆毁。调动了3000多人的强拆施工队伍，仅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就把可以申报世界文化遗产的国宝级工业遗产群给彻底糟蹋了，真是既愧对于祖宗，又愧对于后人。

十、曝光

面对突如其来的拆毁，市委副书记李景阳主持召开了一次座谈会。邀请了市文化局、广电局、档案局、史志办等部门主要负责人以及我市部分专家、学者，还邀请了部分市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参加，还特意邀请了本钢一位副经理参加。我也应邀出席了这次座谈会。

座谈会上大家纷纷发言，表示了对拆毁一铁厂的强烈愤慨。会议结束前，李景阳发表了讲话，表明了市委的态度，并要求出席座谈会的本钢副经理回去后把座谈会上大家的发言转达给本钢主要领导。

为了寻求国家保护，市文化局的同志曾多次到北京的高校和科研院所寻找国家级工业遗产方面的专家，希望通过他们的影响力，能引起更高层次领导的关注，争取尽快将本钢一铁厂工业遗址群列入国务院第七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或列入全国第二批红色旅游、爱国主义教育经典景区。

市政协还邀请了清华大学教授，国内著名工业遗产学专家刘伯英来本溪，到一铁厂拆毁现场进行了察看，并利用《政协大讲堂》这个平台举行了有200多名市政协委员参加的专题讲座。刘伯英教授详细介绍了国外在工业遗产保护、开发、利用方面的最新理念，介绍了北京、上海等地工业遗产保护和利用方面的先进经验。

那时候，大家都在想尽办法并急切地期盼着能有更高层领导出面阻止本钢的野蛮拆毁。

2009年3月6日，省政协研究室高春生主任应邀来本溪出席政协信息工作培训会。中午在陪他吃饭的时候我就问他，像本钢一铁厂工业遗产群目前面临这种紧急情况，可不可以通过省政协信息渠道直接反映给省委、省政府主要领导。高春生主任当场表示这个信息非常重要，应该马上上报。于是，我以省政协常委的身份起草了一份信息，题目是："关于抢救本溪湖工业遗产群的建议"。阐明了一铁厂在中国冶金史上的特殊地位，指出了本钢正在进行的野蛮拆毁是极端错误的，提出了抢救的紧迫性。

第二天通过电子邮件传递给了省政协研究室。高春生主任收到后，立即报请省政协分管副主席审批后立即予以编发。2009年3月9日在《辽宁政协信息》第54期上正式刊出。

《辽宁政协信息》是直通省级领导层的一条重要信息渠道，送达中共辽宁省委书记、副书记、各位省委常委；省人大主任、各位副主任；省政府省长、各位副省长；省政协主席、各位副主席这样一个范围领导人的案头。本钢对一铁厂工业遗产群进行野蛮拆毁行为在这样一个层面上被曝光，不论对于本钢还是对于分管工业的副省长L都会感到有压力。

《辽宁政协信息》第 54期刊出后的第九天，即 2009年 3月 18日，迫于压力，分管工业的副省长L终于坐不住了，把这份信息批转给了本溪市委书记、市长、本钢董事长、总经理四人，批示全文为：“市里应制订系统的保护方案”。批示下发后，持续了一个多月的野蛮拆毁才慢慢地停了下来， 拆除施工队伍逐步撤离了现场。

看到这份批示市领导感到很无奈，一铁厂已经被拆毁到了这步田地，你让市里怎么制定系统的保护方案？一开始你为什么不让市里制定系统的保护方案呢？当初策划拆毁一铁厂的是你，现在事情被曝光了，出来撇清自己的还是你，真是典型的两面人。

至此，围绕一铁厂工业遗产群保护的第二轮交锋落下了帷幕，虽然“保护”的正义之声又一次占了上风。但是，一铁厂工业遗产群却遭受了极其严重的破坏，留下了永远都无法弥补的遗憾。



十一、国家保护

本钢对一铁厂工业遗产群大规模野蛮拆毁行为引起了全社会越来越多人的关注，也引起了国家有关部门领导的重视。2010年 7月 24日国家文物局局长单霁翔同志率文物保护司关强司长、社会文物司段勇司长等到本钢一铁厂进行了专题调研。并召开了有省、市相关领导参加的座谈会，我应邀出席了这次座谈会。

座谈会上单霁翔同志发表了措辞严厉的讲话。他说： “钢铁是本溪城市之本、之根、之源、之魂，这是本溪应该引以为自豪的。本溪具有中国最早的工业辉煌，同时本溪又是新中国重工业的奠基石。本溪湖工业遗址群具有独特的魅力，是历史对城市的宝贵记忆。因此，本溪湖近代工业遗址群的保护应该更有特点。”

他说：“我在来之前看材料，感到很兴奋，很有震撼力。可是来到了现场以后，我越看心里越沉重，心情确实不太好。烧结、焦化车间都拆了，拆除的太多了，尤其是二号高炉被拆除很遗憾。不应该原谅下令拆除的领导，在历史上一定会记录下他们的错误。”

为了鼓励市里同志对保护一铁厂工业遗址群的积极性，单霁翔同志话锋一转接着说：“但是，随后的参观我又高兴起来，还有很多东西还在。不要看破破烂烂，建好后和花园一样漂亮，它记录了一段百年跌宕的历史。”

最后他强调说：“从现在起应善待本溪湖工业遗址群。目前保护任务迫切而繁重，不能再让高炉和附属设施遭到破坏了，本钢一铁厂不要再拆了，一钢一铁、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不要再动了……要全力保护好它，争取申报世界文化遗产，使之成为本溪乃至东北发展的新动力、新亮点。”单霁翔同志的讲话句句重锤，语重心长。

2013年 3月，“本溪湖煤铁工业遗址群”被国务院正式批准列为第七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这标志着本溪湖工业遗址群纳入了国家法律保护的范畴，如果有人再敢进行拆毁，就将触碰法律底线。

尽管一铁厂工业遗址群遭到了严重破坏，但是，始建于1913年的一号高炉还在；始建于1904年本溪湖火车站还在；始建于1912年的小红楼、大白楼还在；始建于1937年的二电冷却水塔还在；经过特殊处理的地面和内部铁路专用线还在；最重要的是这片曾经孕育过中国最早工业辉煌的土地——本溪湖铁厂原始厂区得以完整保留，没有被房地产开发浪潮所吞噬。以上这些就是一铁厂保卫战取得的成果。

尽管结局不够完美，然而这样的成果也是来之不易，是经过多少人不懈努力和奋力抗争才取得的。他们中有民主党派，人大代表、政协委员、社会各界有识之士；有本溪时任党政领导干部；也有政府相关部门公务人员。他们在关键时刻表现出来的每一份社会责任心和历史担当都令人敬佩。如果不是这些人的努力，就不会有今天的《本溪湖工业遗址园》了，取而代之的将是一处集中、连片、过剩、滞销、空置、烂尾的商品楼盘，本溪只会又多了一座“鬼城”。

在国家文物部门的支持下，《本溪湖煤铁工业遗址群》项目获得了国家保护资金4000余万元。目前，《本溪湖煤铁工业遗址公园》已经初步建成，正以崭新的姿态呈现在世人面前，成为本溪的新形象、新地标，成为拉动本溪经济、文化、旅游发展的一个新的动力源。

2024年12月，《本溪湖煤铁公司‘中国第一铁’保护利用项目》荣登国家文物局、工业和信息化部开展的“共和国印记·工业之光耀中华”工业遗产保护利用典型案例。

新建成的本溪湖煤铁工业遗址园（作者摄于2022年5月）



十二、尾声

十七年弹指一挥间，当年参与策划拆毁一铁厂工业遗址群的领导者如今都已离开了权力核心，退出了历史舞台。单霁翔来本溪时说过的话：“不应该原谅下令拆除的领导，在历史上一定会记录下他们的错误。”如今，他的预言也果然应验了。

2016年，下令拆毁一铁厂的时任本钢董事长兼总经理Z，因涉嫌全国人大代表贿赂案而被撤销了一切领导职务；拆毁一铁厂的幕后主谋——从本钢走上副省级领导岗位的时任分管工业的副省长L，因涉嫌严重违纪违法、跑官要官而被中纪委调查，他利用职务之便为他人在企业经营等事项上提供帮助，收受他人财物共计折合人民币3.52亿元。2022年11月8日，天津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以受贿罪判处其死刑，缓期二年执行，终身监禁，不得减刑、假释。

当今社会许多事情都与腐败有关联，一铁厂工业遗址群遭到野蛮拆毁的幕后根原也不例外。早在一铁厂关停之前，分管工业的副省长L就把手伸向了一铁厂，开始进行了一系列幕后运作：本钢把一铁厂0.7平方公里土地交给市政府，市政府从郑家拿出一块相应的土地划归本钢。置换后，一铁厂的土地性质便堂而皇之地由工业用地变成了住宅和商业用地，从而为房地产开发提供了合法性。

置换后，一铁厂土地使用权本应该属于市政府，但是市政府却以支持本钢为由把这块土地拱手让给了本钢。名义上是让给了本钢，而实际控制权却落入了分管工业的副省长L之手。他无偿地拿到了0.7平方公里的土地开发权，如果能在这块土地上开发房地产业，那么这块土地就会升值，如果不能在这块土地上开发房地产业，那么拿到手的这块土地就毫无价值可言了。在房地产业如火如荼的年代里，手里握有0.7平方公里土地意味着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由此不难看出当时副省长L和本钢总经理Z为什么会不顾社会各界的强烈反对，急不可耐地对一铁厂工业遗址群实施突击性拆毁，恨不得一夜之间把一铁厂地面所有附着物全部清除干净。他们利令智昏，动用权力，铤而走险，几乎达到了疯狂的程度。

然而，在全市各界的反对声中和社会舆论的强大压力之下，最终不但房地产开发没搞成，还在中国冶金史上为自己留下一个永远抹不掉的污点，最终落得身败名裂的可悲下场。

如今，房地产业无序扩张的潮水已经退去，而工业历史文化旅游产业却在国内蓬勃兴起，历史似乎与他们开了一个玩笑。

如果当初他们能少一点贪腐之心，多一点对本钢历史的了解；多一点对中国冶金史的了解；多一点对本溪这座老工业城市历史记忆的尊重；多一点对本溪湖工业遗产历史文化价值的珍视；面对社会各界的强烈呼吁多一点敬畏之心；在下令拆毁之前冷静一点，虚心听听不同意见，就完全可以把一铁厂工业遗产完整保留下来，就像德国鲁尔的北杜伊斯堡钢铁厂和佛尔克林根铁工厂在1965年关停时那样，所有机械设备原封不动、全部工业建筑物完好无损地保留了下来。那将是一个多么美好的结局，那将是中国工业遗产中一颗最耀眼的明珠，那将是东北老工业城市转型中一张亮丽的名片。

然而，历史已经匆匆走过，历史无法重新再来………

（作者李振亮，时任辽宁省政协常委、本溪市政协副主席、民进本溪市委主委）

（全文完）

百年一铁关停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