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一铁关停后（上） 

晴朗

　　

2008年12月17日本钢一铁厂宣布闭炉、正式关停，到今年12月17日整整十七周年。作为这一重大历史事件的见证者和本溪湖工业遗产保护的亲历者，我想把当年留在记忆中的历史画面重新拼接起来，把围绕本溪湖工业遗产保护而展开的激烈思想交锋重新复盘呈现给读者，以便使更多人了解那段历史，总结和吸取本溪湖工业遗产保护中的经验教训，在未来的城市发展中能够善待工业遗产。

一、闭炉

2008年12月17日上午，辽宁省政府在本钢一铁厂举行“节能减排、淘汰落后工业设施——本钢 1号、2 号高炉关停仪式”。仪式采用现场直播的形式，全省 14个市都设立了分会场，与本钢主会场共同见证这一重大历史时刻。

本钢一铁厂关停仪式主会场（董凤安摄）



在全省上下的共同注视下，为中国炼铁工业发展作出卓越贡献的本钢一铁厂在累计生产优质生铁 2940万吨后正式闭炉，这标志着本钢一铁厂全面退出中国冶铁舞台。

一铁厂关停后其机械设备和工业建筑物是否应该作为文物加以保留？是整体保留？还是部分保留？围绕这些问题，引起全市各界人士的广泛关注。

早在闭炉前，许多有识之士就曾经针对一铁厂工业遗产群保护问题提出过建议。民进本溪市委曾于 2005年以本党派的名义提出《关于将本钢一铁厂作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建议》的提案。

2007年3月，作者（左2）带领市政协委员顾敏（左1）、梁志龙（右2）、王重旭（右1）等视察本溪湖工业遗址群，图为察看当年劳工房。



二、现场调研

在一铁厂宣布闭炉当天中午，我带领调研组深入到一铁厂进行了现场调研，同时我还邀请了市建委规划处两位同志一起参与调研，并在现场向他们详细了解了关停后的一铁厂土地规划情况。

作者（右一）在现场向市建委黄代东处长（中）了解一铁厂关停后的土地规划情况（纪义鑫摄）



在现场，市建委黄代东处长向我介绍说，早在两个月之前，本钢与市政府主要领导就已经达成协议：本钢把二电厂 、一铁厂到电修厂共计0.7平方公里的土地交给市政府，市政府从郑家拿出一块相应土地作为置换，置换后，一铁厂土地性质由工业用地转变为普通商业用地，由本钢投资在这块土地上进行房地产开发。

按照市政府主要领导的要求，市建委已经对这块土地作出规划：保留二电厂的凉水塔，并在此处规划一个钢铁主题公园，人工建造一座高炉模型。除此之外，从二电到一铁厂再到电修厂地面上所有建筑物全部拆除，包括1号、2号两座高炉 、四座鼓风炉、烧结、焦化车间 、本溪湖火车站、地面火车专用线、大白楼、小红楼等均被纳入拆除之列 。按照这个规划，本溪湖工业遗产群将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商品住宅楼。

作者在现场与一铁厂副厂长卢炳贵（右1）交谈，了解到一铁厂将于当天下午开始拆除（纪义鑫摄）



在现场调研中，一铁厂副厂长卢炳贵告诉我，一支3000人的拆除施工队伍将陆续进驻一铁厂，而且就在当天下午第一批拆除施工队就将进厂，由他带领施工队投入拆除作业。听到这里，我的心情很沉重。

于是，我就对卢厂长说： “你能不能阻止施工队，今天下午先不要动手拆除，给我留出半天时间，我要立即向市委主要领导报告情况，争取把一铁厂整体保留下来， 你说好不好？”

他说：“那好，其实我在一铁厂都干了几十年了，对一铁厂感情很深，也不愿意拆，上面布置下来的任务，没办法。”

离开了一铁厂，我叫司机把车直接开进了本溪市委大院。

三、向市委汇报

12月17日下午1点，在市委后三楼常委会议室召开本溪市各民主党派领导人座谈会，就市委全委会《工作报告》征求意见。

座谈会上，我首先代表民进市委谈了对《工作报告》的修改意见，接着就把一铁厂的情况向主持会议的市委副书记李景阳作了汇报。

我说：“从今天下午开始，有3000人的拆除施工队伍将陆续进驻一铁厂，对所有工业设备及建筑物开始进行全面拆除。我认为，一铁厂不能就这样被拆除，应该整体保留下来。理由是：一铁厂在中国冶金史上具有重要地位。1号高炉始建于1913年，2号高炉建于 1917年，从年代上仅次于汉阳铁厂（1893年）。但是，1938年抗战期间为了躲避战乱，汉阳铁厂将可迁移设备拆运至重庆，不便拆除的设备则直接炸毁。目前汉阳铁厂旧址只留下一块“凝铁”（当年闭炉时残留下来的铁水），而本钢一铁厂历经百年延续至今。一号、二号高炉是目前屹立在中国大地上历史最悠久的两座原始高炉，是真正的国宝级文物，随着时间的推移会越来越珍贵。世纪伟人孙中山在《建国方略》中曾经写道：'中国经营钢铁事业，现只有汉阳铁厂和南满洲之本溪湖铁厂……'可见本溪湖铁厂在中国近代冶金史上的地位。

本溪是一座伴随着煤铁工业发展起来的城市，近百年来，几代工人阶级的血和泪都流在这里，几代人的记忆都留在这里。如果我们仅仅为了从房地产开发中获得一点利益，而将具有如此重要文物价值的工业遗产群拆毁了，我们将如何向历史交代？向后人交代？”

我正想继续往下说，李景阳副书记突然打断了我的讲话，他说：“我们会议暂停，休息一会。”

他迅速离开了会议室，过了不到五分钟他又返回了会议室。他说："我刚才出去打了两个电话，一个是打给冮瑞市长，另一个是打给本钢董事长于天忱。不凑巧，他俩都没接，咱们继续开会吧。"

会议开了不一会，于天忱的电话就回打进来了。于天忱在电话里说："我刚从沈阳开会回来，路上信号不好，没听到您的电话，景阳书记有什么事吗？”李景阳说："我听说一铁厂今天下午就要开始拆除，我建议暂时先别动，听一听各方面的意见再说。”于天忱当即表示说："那好，我马上通知一铁厂先停下来。”

这个电话刚撂下不一会，冮瑞市长的电话也回打了进来，李景阳又把上述意见和冮瑞市长做了交换。

那天下午的座谈会上，李景阳副书记的思绪一直放在这个紧迫而又令人焦急的问题上。会议开到大约下午三点钟，景阳书记突然又打断了别人的发言说："振亮主席，你去给一铁厂打个电话问一下，看看拆没拆？”

于是，我来到走廊给卢秉贵副厂长打了电话一问，果然接到了"叫停"通知。听到了这个结果，李景阳才把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李景阳副书记真是一位目光敏锐，反应迅速，有主见、敢负责任的领导干部。

座谈会结束之前，各民主党派、工商联负责人都纷纷表示支持我提出的上述建议，表示一定要争取把一铁厂整体保留下来。大家提议由民进市委牵头，其它各民主党派、工商联参加联合提出一个《紧急建议》，以书面形式正式呈报给市委、市政府。李景阳副书记当场表示支持，并责成市委统战部协助衔接好《紧急建议》的报送工作。按照大家的意见，当天晚上我连夜起草了一份《紧急建议》。

四、市长转变了态度

12月18日早 8点，市政府召开常务会议，邀请各民主党派、工商联领导人参加，就《政府工作报告》征求意见。

我市各民主党派、工商联负责人在 8点之前就提前来到了会场，对我起草的《紧急建议》进行了审阅，然后分别代表各自党派、工商联签了名。市委统战部特意安排专人前来取走了这份《紧急建议》并立即报送给市委。

会议是由冮瑞市长亲自主持的，各位副市长，各委、办、局主要负责人都在座。会议一开始，冮瑞市长代表市政府就2008年工作做了大约40分钟的情况介绍。他在回顾一年来的主要工作时，提到了本钢一铁厂闭炉一事。他说："昨天省政府召开了一铁厂闭炉现场会。我和分管工业的副省长沟通了，把一号高炉保留下来，其余全部拆除，由本钢投资开发建设商贸住宅新区”。

面对市长的明确表态，我没有退缩，在冮瑞市长讲完话之后，我就抓紧时间发了言。我首先代表民进市委谈了对《政府工作报告》的修改意见。随后，就把话题转到一铁厂工业遗产保护上来了。我说：“刚才，冮瑞市长已经谈到了关于一铁厂关停后的下一步打算。但是，我想谈一点不同的意见，谨供市政府领导决策时参考。”接着，我就把关于一铁厂工业遗产群应该整体保留下来，不能拆除搞房地产开发的理由说了一遍。

我的发言刚结束，分管文化工作的副市长H就补充说：“如果一铁厂被整体拆除了，我们将成为本溪历史上的罪人。”话虽不多，却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冮瑞市长在听完了我的发言以后，并没有固执己见，而是顺势而为地对分管文化工作的副市长H说：“你今天下午什么都不要干，你到一铁厂去一趟，一定要阻止拆除，保护好一铁厂，要防止社会不法分子进厂拆毁盗窃机械设备零件，必要时可以拉起警戒线，加派警力护厂。”

从 12 月 17 日下午1点到 18 日上午8点，在短短不到 24 小时内，我代表民进市委在两次重要会议上强烈呼吁整体保护本钢一铁厂工业遗产群。市委副书记李景阳旗帜鲜明地表态支持，市长冮瑞也转变了态度，并表示市政府强力介入对一铁厂工业遗产的保护。从而使“只保留一号高炉，其余全部拆除搞房地产开发”的决定被暂时搁置，本钢原计划于当天下午开始的全面拆除没能按计划实施。

五、密集批示

12月18日市委统战部以《送阅件》的形式将各民主党派、工商联的《紧急建议》上报市委。 李波书记、冮瑞市长、李景阳副书记和分管文化工作的副市长分别在《紧急建议》上作了批示。

市政协对此事也迅速作出了反应。12月23日，市政协在《政协信息》第 357 期刊出民进市委上报的“关于抢救和保护本溪工业化阶段历史遗产建议”的信息。12月26日分管工业的副市长陈继壮在这期《政协信息》上批示：“冮市长：政协这个建议很及时，我非常赞同。本钢一铁 1# 、 2# 高炉的文物价值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珍贵，它不仅是本溪的也是中国冶炼史的见证，应该责成有关部门同本钢共同研究把它保护下来，妥否，请您审定。”

12月27日冮瑞市长在这期《政协信息》上批示：“请力强同志将这个事落实好，拟建全国性博物馆，和本钢协商好如何保护。”副市长H批示：“已成立了筹备小组，并开展工作，前期论证正在进行。”

在2009年1月初召开的市政协十一届二次全会上，我代表民进市委就本溪湖工业遗产保护问题作了大会发言，并以民进市委的名义提出提案，被列为第77号提案。与此同时部分市人大代表、政协委员也在全市“两会”期间提出了许多相关的建议案和提案。

1月13日 ，副市长H在第77号提案上作出批示：“振亮主委对保护本溪工业化阶段历史遗产的敏感性和前瞻性值得我和各政府相关部门学习，市委、政府和本钢十分重视本钢一铁厂旧址的保护工作，正在组织筹备省和国家级专家论证会并拟向国家文物局的领导进行请示汇报，市建委、文化局等单位要抓紧时间，进一步研究制定好具体的保护和开发规划，争取申报国家级文保单位。”

从12月17日至1月13日短短二十几天时间里，市委书记 、副书记 、市长 、两位副市长就一铁厂工业遗产保护问题作出八次批示。市领导对同一件事如此密集的表态和批示实属罕见。

六、外出考察

有了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的重视，很快就在全市上下形成了“保护 ”的舆论氛围。市政府成立了以冮瑞为组长，本钢副经理杨维、副市长H和我为副组长的 “一铁厂旧址保护工作领导小组”。并组织到外地学习考察工业遗产保护经验。

2008年12月末，由我带领一个赴国内考察组到首钢集团公司、北京市焦化厂和北京798文化创意产业园参观考察了工业遗产开发利用经验。随后又到武汉考察了武钢钢铁博物馆、张之洞博物馆，汉阳铁厂旧址等。考察回来后向市委、市政府提交了一份学习考察报告。

由副市长H带领一个考察组赴英国了解西方国家工业遗产保护的先进经验。

七、专家论证

市政府邀请了国家有关科研院所及省内外知名高校历史文化和工业遗产方面的专家学者来本溪考察座谈，对本溪湖工业遗址群的历史文化价值进行了全面的科学论证。

专家们认为：本溪湖工业遗产内容特别丰富，特别集中，意义特别重大，它记录了本溪从1905年至今100多年的城市历史变迁。

本溪湖工业遗产群范围包括：本钢一铁厂工业建筑群 、本钢第二发电厂冷却水塔、大仓喜八郎遗发冢、本溪湖小红楼和大白楼 、本溪煤矿中央大斜井、东山张作霖别墅、本溪湖火车站、彩屯煤矿竖井等8处不可移动工业文物。 该遗产群经历了清王朝 、中华民国 、伪满洲国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四个不同社会制度，见证了本溪沦为半封建半殖民地和殖民地的历史，同时也书写了新中国钢铁工业历史的辉煌。

专家们得出的结论认为：“本溪湖工业遗产群既区别于洋务运动时期官办的江南造船厂，也不同于无锡纺织民族工业，它代表了近代中国工业发展的一个特别类型，具有独特的个性，即创办时间较早、国内罕见，遗址数量较多、分布集中，生产规模较大，设备先进，遗产保留完整，生产流程齐全，文化遗产丰厚，内容广泛，为我国历史上很少的中外合资的、相对集中的、自成体系的工业遗产类型。 像这样集中在几平方公里内，既有高炉、焦炉、又有煤矿矿井，还有保存完好的小火车、铁路线和经特殊处理的路面等完整的生产链条，是一处不可再生的工业遗产资源，保存这样好的工业遗产资源的机会稍纵即逝，一旦失去就永远无法弥补。”

专家们建议：“按照国际上对工业遗产保护的理念和方法，必须对一铁厂进行系统保护，仅仅单体保护会使其价值大大降低。 而在一铁厂旧址建设工业遗产博览园是最佳选择，既对得起祖宗又对得起后人 ，是展现老工业城市转型的最好的方式。本溪应该带这个头，率先起到示范作用。”

八、反思

现在回想起来，2008年12月17日本钢一铁厂宣布关停当天下午，李景阳副书记在听完我的汇报后打了两个电话，起到了两个关键性的作用：一是阻止了本钢当天下午开始的全面拆除行动，使“拆除”向后推延了一个月。二是促成冮瑞市长与分管工业的副省长L沟通，并在市政府常务会议上明确表态：把1号高炉保留下来，其余全部拆除。

我在市政府常务会上的发言提出“应该整体保护本溪湖工业遗产群”的建议以及副市长H的插话，将了冮瑞市长一军。他临场应变，表示市政府强力介入对一铁厂的保护，并提出：“一定要阻止拆毁，保护好一铁厂，要防止社会不法分子进厂拆毁盗窃机械设备零件，必要时拉起警戒线，加派警力护厂”。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拆毁一铁厂的不是来自于不法分子，而是来自于本钢主要领导。

平心而论，如果当时市政府主要领导真正转变了态度，就完全可以利用这一个月的宝贵时间与本钢坐下来共同研究，撤销全面拆毁本溪湖工业遗产群的错误决定。然而，本钢是省属特大型企业，那时在本钢主持工作的是总经理Z，她只听命于分管工业的副省长L一个人的，市领导对她都敬而远之。在这种情况下，市政府与本钢有没有坐在一起协商过，至今不得而知。

至此，围绕本溪湖工业遗产群保护第一轮交锋告一段落，这一轮交锋从表面上看仅仅为一铁厂争取到了一个月的保护期。然而，其深层意义却在于把一铁厂从幕后推向了前台；由少数人策划于密室变成了全市上下议论的焦点。这个作用不可小视，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各界人士迅速行动起来，各民主党派、工商联向市委提出紧急建议；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在全市“两会”期间也纷纷提出提案和建议；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接连表态、密集批示；市政府把本溪湖工业遗产群保护正式纳入了工作议程，并成立了领导小组，组织外出学习考察；组织国内专家学者对本溪湖工业遗产文物价值开展了全面论证。很快就在全市范围内形成了一种的强大舆论氛围。



（作者李振亮，时任辽宁省政协常委、本溪市政协副主席、民进本溪市委主委）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