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香魂

夕雨斜阳

序

2025年9月29日，天空依然被雨雾笼罩，内心依然在永夜徘徊。爱神阿芙洛狄忒，玫瑰花瓣雨，迷人的玫瑰香，使他和她在欢愉中死亡，在永夜中永生。

那美好沉醉和欢愉，激不起内心涟漪，总想逃离那使人迷失的玫瑰香，却总是走不出那凄美的永夜。

我懒怂在书桌旁，睡眼无意扫过落地窗上，雨丝在玻璃上画出的优美的弧线，把我的心神引向那雨雾飘渺的朦胧白河……

一

这白河的雨，是何时开始落的？仿佛是从昨夜的梦里，就这般不紧不慢地滴答起来，直到将我窗外的世界，氤氲成一片湿漉漉的、属于江南的幻境。宛城的九月，向来是爽朗的，带着北方特有的干烈；而今，这缠绵的秋雨，却执意要为它换上一副温婉的容颜。

我推开窗，那雨丝便不再是雨丝了，它们是无数剔透的、柔软的指尖，带着沁骨的凉意，轻轻地，一遍遍地，抚摸着这城市粗糙的轮廓。它们抚过楼房的屋脊，那屋脊便温顺了；抚过梧桐宽大的叶片，那叶片便油亮而沉静了；抚过行人的伞盖，那伞下便生出几分诗意的彷徨来。天地间，拉起了一张无边无际的、灰濛濛的纱幔。这秋雾，便是那纱幔后升腾起的、温柔的叹息。它不再是虚无的气，而是一个有了形体的、爱娇的精灵。它袅袅地走着，缠绕着街角的灯柱，拥抱着一棵棵静默的树，又将远方的景物，都化作自己笔下的写意画，浓浓淡淡，虚虚实实。空气被它浸润得能拧出水来，每一次呼吸，都像抿了一口清冽的、微凉的泉水。

而就在这满眼的迷蒙与清冷之中，一丝幽香，却不期然地，执拗地，钻入我的心扉，将阿芙洛狄忒迷惑心智玫瑰香驱散殆尽。

二

是它，那梦魂萦绕、催人奋进的桂花香。

我起初疑心是自己的错觉，在这北地的秋雨中，怎会有这般属于江南的韵致？我凝神再嗅，那香气便愈发地真切了。它不是扑面而来的，而是丝丝缕缕，迂回曲折的，仿佛一个羞怯的、古典的少女，提着裙裾，在雨雾的帷幕后悄悄地走，你虽看不见她的身影，那裙袂间沾染的芬芳，却早已泄露了她的行踪。

我循着那香气望去，果然，在庭院的一角，那几株桂树，正静静立在雨中。它们的叶子被洗涤得苍翠欲滴，而在那一片墨绿之中，藏着无数细碎的、金黄色的星点。那便是桂花了，小得那样谦逊，那样不起眼，仿佛唯恐惊扰了这秋日的宁静。它们从不以颜色与姿态争胜，只将这满腹的心事，都酿成了这馥郁的香。

这香气，在干燥的晴日里，是有些热烈的，甚至是泼辣的，一阵风来，便不由分说地灌你满口满鼻。然而，一经了这秋雨的调和，一经了这秋雾的氤氲，便全然不同了。雨，洗去了它的燥气，只留下那蜜也似的、温润的甜；雾，则将它揉碎了，拉长了，使它变得那般幽远，那般缠绵。它不再是一股脑儿地赠与你，而是一阵一阵的，若有若无的。当你凝神去捕捉时，它仿佛隐去了；待你略有倦意，它又幽幽地袭来，沁入你的衣襟，你的发丝，你每一个微张的毛孔。这时的香，便不仅是香了，它是一种声音，是秋雨的低语；它是一种颜色，是雾气的灰白里一点暖心的金黄；它更是一种触觉，湿漉漉地，贴着你的心房，让你感到一种微醺的、柔软的惆怅。

我忽然觉得，这满城的雨与雾，都成了这桂花香的知己。雨是那耐心的、技艺高超的琴师，一遍遍弹拨着潮湿的空气，将那香气振荡成更为精妙的旋律；雾则是那多情的、善舞的仙子，广袖舒展，便将那无形的香，舞动成可以看见的、流转的轨迹。它们共同酿造着这九月最醇美的一杯酒，而我，不过是偶然路过的一个醉客罢了。

三

站得久了，凉意渐渐浸透了衣衫。我掩上窗，将那雨声、雾影与花香，一同关在了窗外。然而，那梦魂萦绕的香，却仿佛有着自己的生命，它竟尾随我进了屋，在我的书房里盘桓不去。它萦绕在我的书页间，萦绕在我将熄的茶烟里，更萦绕在我这微茫的、飘忽的思绪尽头。

今夜，怕是又要有一个沾染着桂花香的、湿润的梦了。

这香气仿佛有重量，沉沉地压在我的眼皮上。又或是它化作了一只温软的手，轻轻将我推入了另一个更深、更柔软的所在。书页从指间滑落的触感还未完全消散，我却发现自己已然站在一条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

四

这分明是江南了。

是我从未亲眼见过，却又在无数诗词画幅里谙熟于心的江南。空气里弥漫着同样的、能拧出水来的润泽，只是比先前窗外的更要浓郁十分。天是那种鸭卵青的色调，濛濛地亮着，分不清是晨曦还是黄昏。雨倒是歇了，但屋檐角还滴答着积蓄的雨水，每一滴落下，都在石板上一个小小水洼里，敲出清泠的回音。

而我，竟是在一叶小小的乌篷船里。船身随着水波微微荡漾，像是母亲摇晃的摇篮。没有船夫，那船却自己悠悠地、顺着蜿蜒的河道滑行。两岸是白墙黛瓦的人家，墙壁被岁月与湿气浸染出斑驳的墨痕，像一幅洇了水的古画。偶有支起的木窗，窗棂雕着精细的花样，却静悄悄的，不见人影。

最奇的，是那雾。它不再是窗外那片灰濛濛的纱幔，而是有了更分明的层次与生命。有的如薄薄的牛乳，静静地流淌在屋瓦之间；有的则像新絮的蚕丝，一缕缕地挂在巷口的树梢头；更有那最轻盈的，便是我船头缭绕不去的，它们贴着墨绿的水面飘浮，仿佛是从水底深处呼出的、一个个清凉的梦。

就在这时，那熟悉的桂花香，又来了。

它在这梦里的江南，愈发地肆无忌惮，却也愈发地空灵飘逸。它不再是羞怯的少女，倒像是一位隐居于这水墨长卷中的仙人，将其炼丹的灵气，化作了这无处不在的芬芳。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香气便不再是虚无的气味，它有了形体，有了温度。它像是能看见的——是那雾霭里一丝丝流动的淡金色；它像是能触摸的——是那湿润空气里一份柔滑的、蜜样的质感。

我的小船兀自前行，穿过一座弓着背的石桥。桥洞下幽暗，石缝里长着茸茸的青苔。而刚出桥洞，眼前豁然开朗，河岸的一侧，竟立着数株极老的桂树。它们的枝干虬曲苍劲，探向水面，那满树繁密的、金粟般的小花，在这梦里，竟发出一种温柔的、自身的光晕，照亮了周围一小圈迷离的雾与暗沉的水。

忽然，纷纷扬扬地，那些老桂树的花竟开始飘落。不是被风吹落，而是它们自己挣脱了枝头，欣然地、静默地，投入这雾与水的怀抱。它们落得极慢，像是一场金色的雪，一场芬芳的雨。有几瓣，竟飘飘忽忽地，落在了我的船头，我的衣襟上。我俯身拾起一撮，那小小的、湿润的花瓣在我掌心，那香气便猛地浓烈起来，直透心脾。

我忽然明白了，这满世界的雨雾，这流淌的河水，这古老的石桥，乃至我这一叶无人的小舟，都是为了承托这香，都是为了演绎这场盛大而宁静的凋零。它们是一体的，共同构成了这个完整的、呼吸着的梦。

五

我愿这梦再长一些，愿这船载着我，在这无尽的、芬芳的河道里，一直漂流下去。我将手心凑近鼻尖，贪婪地嗅着那梦的源头，仿佛自己也成了这江南秋夜里，一缕若有若无的香魂。

于是我便在这流芳的河道里沉浮。船底与水流絮语，是亘古的吴侬软调。两岸的白墙黛瓦静静地后退，像一卷看不尽的长轴，而那桂树的幽芬，便是这画轴上永不消散的墨韵。我疑心自己并非在行进，而是这整幅江南，正以我为心，缓缓地、庄重地旋转着。

雾愈发地浓了，却又浓得通透，仿佛是被那香气浸泡得酥软了，成了半透明的、会呼吸的琥珀。我伸出手去，指尖触到的空气，竟是滑腻而微甜的，像拂过了江南女子晾晒在微风里的—匹最柔软的丝绸。那金色的桂花，依旧不疾不徐地飘落，有些落于我的肩头，仿佛要为我缀上梦的璎珞；更多的，则是点点落入墨绿色的河水中，连一丝涟漪也无，便温柔地沉没了，只将一缕精魂，无偿地赠予这流淌的河水。这整条河，怕是已成了一瓮正在悄然酿造的、醇厚的桂花酒了。

六

忽然，有隐约的丝竹声，穿透这浓得化不开的芬芳，袅袅地传来。那声音不是听见的，倒像是这香气凝结成了音符，直接在我心弦上拨弄。循声望去，只见前方雾气缭绕处，竟现出一座亭台的轮廓，朱栏碧槛，在雾中若隐若现，宛如蜃楼。亭中似乎有影绰的人形，衣袂飘飘，正举杯邀饮。我想看得更真切些，将身子探出船舷，可那乌篷船却似懂得我的心思，只不肯近前，依旧保持着一段如梦似幻的距离，悠悠地滑了过去。

那亭台与人语，便连同那缥缈的丝竹，都渐渐被身后的雾气吞没了。四下里复又归于那浩瀚的静，只有水声与花香，充塞天地。我心中并无遗憾，反倒觉得理应如此。这梦中的一切，原只宜远观，不可亵玩；它们的真实，恰恰在于这永恒的、可望而不可即的朦胧。

七

不知又漂了多久，时间的刻度在这里早已失效。我感到自己的身子也渐渐变得轻盈，仿佛要融入这雾，化入这香。我的意识成了一缕烟，与这梦里的空气再无分别。也正是在这物我两忘的刹那，我忽然了悟，这弥漫天地的秋雨、秋雾与桂香，它们或许本就是一物。雨是天上垂落的丝线，雾是大地升腾的渴慕，而桂花，则是这渴慕开出的花，结出的香。它们在这九月的宛城，不，是在我这无垠的梦境里，完成了一场盛大而静默的欢会。

船身轻轻一顿，像是靠了岸。我抬头望去，见岸旁有一株极大的桂树，华盖亭亭，树下立着一个身影，撑着油纸伞。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却觉得那身影无比熟悉，仿佛是某个前世的旧识，又仿佛，那就是我自己。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像是在等待，又像是与我一样，只是一个沉醉于这芬芳雨雾中的过客。

我没有上岸，他也没有上船。我们隔着那流动的、芬芳的雾，静静地相互望着。

然后，我便感觉有凉意落在脸上。不是梦里的雾，而是真实的、从窗外飘进来的雨丝。那江南的画卷，那桂树的清影，那树下的人，都如同退潮般，倏忽间远去了。我睁开眼，看见的是书房熟悉的天花板，鼻端却还顽固地萦绕着那一缕蜜也似的、温润的幽香。

窗外的秋雨，依旧淅淅沥沥。而我的魂，仿佛有一半，还留在那流香的梦里，迟迟未能归来。

八

那缕迟迟未归的魂，此刻成了系在我心尖上最纤细也最坚韧的丝线。它不在别处，就牵在窗外，牵在那片被雨雾浸润的庭院里，牵在那株在黑暗中吐纳着幽芬的桂树之上。梦里的江南虽已退潮，但那潮水留下的，满是金粟的湿痕与香迹。我不能再安坐于这四壁之内了，那半缕魂灵在呼唤着它的故土。

于是，我起身，推开门，义无反顾地投入那一片清凉的怀抱中去。

廊下的灯昏黄着，光线在绵密的雨丝里被切割得支离破碎，化作一圈毛茸茸的光晕。我并未打伞，径直走入雨中。那雨，比梦里更真切些，落在发间、脸上，是细小而执着的敲击，带着唤醒一切的微力。脚下的青石板，被洗刷得油亮，倒映着天上人间模糊的光影。我一步步走去，不像是在行走，倒像是在泅渡，从现实的此岸，泅向一个芬芳的、只属于我的彼岸。

那香气，便是我唯一的航标。愈是走近，它便愈是从那背景似的“氛围”中挣脱出来，变得具体、饱满，甚至有了声音。它不再是梦里那缭绕无骨的仙气，而是带着庭院泥土的呼吸，带着叶片上雨滴的重量，带着一种倔强的、要从自身生命中迸发出来的力量。它牵引着我，像一首无声的夜曲，所有的音符都凝聚成这唯一的、铺天盖地的旋律。

终于，我站到了它的面前。

九

庭中的那株桂树，在夜雨里静默地立着，比白日里看去，更多了几分沉郁的墨绿。它的枝叶蓊蓊郁郁地撑开，像一位在雨中沉思的巨人，每一片叶子都饱饮了甘霖，沉甸甸地低垂着。而就在这片浓得化不开的绿云之中，那千万点金黄的花粒，正拼尽全部气力，绽放着它们微小而辉煌的生命。

我凑近前去，几乎将脸埋入那湿漉漉的枝叶间。霎时间，那香气不再是飘渺的，它有了实体，像一股温热的潮水，将我整个头颅都淹没其中。我贪婪地、深深地呼吸着，仿佛要将那半缕游移的魂灵，从这花蕊深处吸回来，重新安放回我的胸腔。雨水顺着叶尖滴落，滑过我的额角，与那香气混合在一起，分不清哪是雨的清冽，哪是花的甘醇。

我伸出手，极轻地触碰一簇缀满花朵的细枝。指尖传来微凉的、柔韧的触感。那些小得可怜的花儿，在雨雾中簇拥着，像一群窃窃私语的精灵。它们没有牡丹的华贵，没有玫瑰的娇艳，只是这样谦卑地、密密地开着，却用这几乎要凝结成固体的香，占满了整个秋夜，占满了我全部的心神。

此刻，我方才彻悟。那梦里的江南水巷，那乌篷船与桂花雪，固然极美，但那终究是隔着雾的、可供远观的画图。而此刻，我站在这里，脚踩着湿泞的土地，承受着真实的秋雨，呼吸着这株活生生的桂树吐露的芬芳——这才是我的归宿。那半缕魂灵所驱使我寻找的，并非一个虚幻的仙境，而是这雨、这雾、这香在现实中最坚实的锚点。

十

我就这样久久地站立着，让雨水浸透我的衣衫，让寒气侵入我的肌肤。

我不再觉得冷，因为这从内而外弥漫开来的香气，便是我最温暖的慰藉。我的魂，终于完整了。它一半在梦里，织就了江南的幻境；一半在醒时，扎根于这庭院芬芳的泥土里。而那株秋桂，不言不语，只是在这九月的夜雨中，用它全部的生命，为我，也为这寂寥的人间，吐露着那梦魂萦绕的、悠悠的香。

啊！

人世间最美妙香是这烟雨之中的桂花香。

我被阿芙洛狄忒施于的玫瑰香咒的身躯骤然苏醒，烟雨的氤氲化作五彩缤纷祥云包围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