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故园的秋声/长青树</p><p class="ql-block">起初,只是极远极淡的一声,像谁在晾晒的素绢上不慎落了一滴清墨,那墨迹便洇着,无声地扩大。旋即,它来了——不是欧阳子笔下那带着兵戈气的、自西南而来的秋声,而是从渭北高原那坦荡如砥的塬上,从玉米林肃立的青纱帐里,从农人磨得锃亮的镰刀锋刃上,悄然弥漫开的一种气息。这气息是凉的,带着新翻的泥土的腥甜,与挂在檐下最后一串红辣椒的干烈,一同沁入人的肺腑。于是我知道,渭北的秋声,是以这样一幅浩大而沉默的色卷,为先声的。</p><p class="ql-block">若你凝神,便能将这无边之色,听作一派繁弦急管。你听,那掠过千万株玉米梢头的风,不再是夏日黏滞的热浪,而是变得清削,利落,像一把巨大的、无形的梳子,从北到南,一路梳理过来。每一片修长的叶片都被拨动了,发出“唰唰——唰唰——”的声响,那不是欧阳公所说的“衔枚疾走”的悲音,那是庄稼汉在收获前,最后一次为他的土地捋顺鬓发,那声音里满是怜爱,与即将离别的、酣畅的痛楚。你再看那沉甸甸的、包裹在绿衣里的玉米棒子,它们在风中微微撞击着彼此,发出“可可”的、饱满的闷响,那是果实内部汁液转为琼浆的律动,是生命在圆满时刻最庄重的自语。</p><p class="ql-block">而雨,是这秋声赋里最绵长的一段慢板。它不像夏雨那般暴躁、泼辣,它是“绵绵”的,如其字形,带着丝绸的质感与韧性。它落在故园老屋的青瓦上,不是“雨打芭蕉”的清响,而是“噗噗”的,带着一种被岁月吸纳的温存,像老祖母那架旧织机上传来的、永无休止的梭声。这声音将整个世界都织进一片空濛里。院中的柿子树,叶子已被秋光染得半黄,雨点落在上面,声音是“嗒——嗒——”的,清亮而孤寂,仿佛在计数着光阴。这时,最宜泡一盏泾阳茯砖,看那暗红色的茶汤里,有金花沉浮。窗外的雨声,与杯中茶香的氤氲,竟奇妙地融成了一体。那雨,像是在烹煮这整个天地,将夏的浮躁与喧嚣都熬成了一锅安详、醇厚的药汤,专为治愈一颗在尘世中奔走得疲惫的灵魂。</p><p class="ql-block">我的书页,正停在《秋声赋》那一篇。“夫秋,刑官也,于时为阴;又兵象也,于行用金。”欧阳子听出的,是肃杀,是悲伤,是山川寂寥。而我于渭北的故园里,从这同样的雨声中,却听出了别样的韵致。我想起千年前,那位行役至此的诗人,看“我徂东山,慆慆不归”的征夫,他们眼中的秋雨,大约是浸透铁衣的寒,是“雨雪霏霏”的哀。而我,一个太平年代的归人,坐在这被风雨守护的安宁里,所感受到的,却是一种丰饶之后的疲惫与甜蜜,一种将身心全然交付于自然的妥帖。</p><p class="ql-block">这渭北的秋声,终究是慷慨的。它不似南国秋声的婉转低回,它有着黄土高原般的深沉与豁达。它摧折草木,是为让土地休憩;它带来寒凉,是为蕴藏来年的温热。这声音里,有秦汉的遗响,那时,这片土地上响彻的是“车辚辚,马萧萧”的征伐之声,是帝国统一的号角。千载之下,那一切的金铁交鸣,都化作了今夜我耳畔这润泽万物的雨声,与风中沉甸甸的谷穗的吟唱。历史的风暴止息了,留下的,是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的、朴素的愿望。</p><p class="ql-block">夜渐深,雨声未歇。我仿佛看见,明日雨霁,那广阔的田野里,将满是收割的景象。镰刀的闪光,农人的号子,载满玉米的拖拉机“突突”的轰鸣,孩子们在田埂上追逐的欢笑……那将是另一阙更为雄浑、更为欢欣的秋声赋。而此刻,且让我耽于这清寂,将这渭北的秋声,连同欧阳子那穿越千年的叹息,一同封存于这茶香袅袅的故园梦中。</p><p class="ql-block">此夜,此声,此人,便是整个秋天。</p><p class="ql-block">——2025年10月1号.深夜.中雨.故园.牛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