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 妈（第六章）

张 腾

第六章 姨妈和我

　　姨妈是长辈中除父母以外，我最亲近和最敬爱的人，她于我而言，既是姨妈也像是外婆。这感觉不知从何而生，却根深蒂固地盘踞在我心头。

　　姨妈身形瘦小，但很精神，走起路来脚下生风，做事也极为麻利。她那慈祥的脸上总是挂着微笑，眼角的皱纹如同秋日湖面上被风吹起的涟漪。不知道是因为年轻的时候眼泪流得太多，还是因为熬夜做针线活的时间太长，她很早就患有迎风流泪的眼疾，眼角常年湿润，不时会溢出泪来，她总是习惯性的用手帕去擦。小时候我总怀疑姨妈是不是一直在哭，后来才晓得那是病。

　　姨妈长我母亲十八岁，而我在家里又排行老五，等我来到这世上时，姨妈的小儿子也上小学了，她便抽得些空闲，来帮母亲照料我，就像外婆照看外孙。至今我脑海中还留有些许模糊的印象：姨妈抱着我洗澡，手掌摩挲着我后背的温暖；喂我吃饭，一顿要追着跑好几户人家；过年的时候，耍彩茶灯的班子即使半夜来，她也会披衣起床，用大人的棉衣把我裹起来，抱着我挤在人群里去追着看；冬日早上起床时，她会将我的棉袄在火炉上烤热才帮我穿上。是姨妈带我断的奶，那是我在姨妈家住得最久的一次。母亲后来告诉我，那期间我竟不曾哭闹过一次

　　再长大些，我便越发粘着姨妈了。老是问妈妈：“姨妈什么时候来？”家里有人过生日或办喜事，姨妈都会提前一两天过来帮忙。她总是不声不响地忙进忙出，好像永远不知道疲倦。我则像个小尾巴，跟在她身后，她淘米我递水，她摘菜我搬凳。

等到我能独自去姨妈家时，到姨妈家就更勤了。每逢节假日、寒暑假，就想往姨妈家跑，一去便赖着不肯走，非得住上好几天才勉强肯回家。姨妈家屋后有一片菜园，菜园里有一棵大梨树，有一次趁姨妈在种菜，我便偷偷的爬了上去，梨树枝比较脆，结果枝丫断了，我从树上摔了下来，当时姨妈抱起我，紧张得好像天就要塌下来。她当时那种担心、焦急、恐惧的神情我至今还记得。

后来上中学，课业紧了，去姨妈家的机会便少了。再后来去外地求学，参加工作，去见姨妈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只有逢年过节才得空去看望她，而这时，姨妈也已经老了。银丝爬满了她的头，脸上的皱纹越发深了，走起路来也不再如从前那般利索。但每次我去看她，她必定张罗着给我做好吃的，再没有也要煮两个荷包蛋，悄悄地埋在我的饭碗下面。我每每扒到碗底，看见那白嫩嫩的荷包蛋，心里便涌起一股暖流。

记得我参加工作那年，第一个月的工资悉数给了父母，第二个月的工资便全部送去给了姨妈。姨妈接过我的工资，手微微发颤，不知说什么好，只是默默地流着眼泪，这回却不是眼疾所致。她喃喃道：“好孩子，姨妈有钱花，你自己存着将来结婚用吧。”推让再三，她才收下，转身掏出手帕擦拭泪花。

　　九四年，姨妈突然中了风，偏瘫了。一个忙碌了一辈子的人，突然不能自理，其难受程度可想而知。那年我正好建了一栋新楼房，为了缓解病痛带给姨妈的压抑，我将她接到新房里住了一段时间。因为偏瘫，饮食起居都要人照顾，她住了不到十天便闹着要回家，总说太麻烦我们了。后来虽康复了些，终究大不如从前。

姨妈的儿女早已成家立业，也都很孝顺，但姨妈那不愿麻烦别人的要强性子始终改不了。中风后尽管生活不能完全自理，却仍坚持与姨父独立生活，不肯拖累晚辈。有一回我去看她，正撞见她用那只能活动的左手，在水桶里吃力地搓洗一床被单。被单太大，水桶又小，一只手又拧不干水，我都不敢想像她将怎样完成被子浆洗凉晒的过程。水花溅得满地都是，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见我进来，她先是一惊，继而不好意思地笑着说：“闲着也是闲着，先搓一搓，等下你嫂子拿过去洗会快一点。”我当时眼泪涮地流了下来，怎么忍也忍不回去。

　　

二OOO年下半年的某一天，我正坐在广州回珠海的大巴上，接到了大表哥打来的电话，说姨妈走了。我当时一怔，脑子一片空白，几乎哭出声来，车上的人都好奇地望向我。回到珠海，匆匆收拾了行李，准备回老家见姨妈最后一面，偏在这时接到了公司的电话。公司刚起步，百事待举，最终，因忙公司的事，耽误了送姨妈最后一程。这成了我心中永远的遗憾，至今想起，犹觉喉头哽咽。

　　如今每至夜深人静，我时常会想起姨妈春节寒夜抱着我追看彩茶灯；想起姨妈那迎风流泪的眼睛；想起她埋在我饭碗底下的荷包蛋；想起她用一只手搓洗被子的倔强身影。这些记忆碎片如同珍珠般散落在时光的河流中，偶尔被我拾起，串成一条永不褪色的项链，挂在心上。

姨妈的一生，如同大多数中国妇女一样，平凡而坚韧。她不曾上过学，却深明大义；她不曾说过什么大道理，却用行动教会了我什么是爱，什么是责任，什么是担当。她如春雨般润物无声，在我生命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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