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的蝉声

闲鱼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十月一日的晨光漫过窗棂时,我总觉得这秋阳里藏着几分不合时宜的温软。推开门去,院中的景象早已是深秋的模样——曾在盛夏开得泼泼洒洒的月季,如今枝桠间只剩寥寥几片叶子,蜷着边儿,像被时光揉皱的绢纸,那些粉的、红的、黄的花苞,早成了枝头干瘪的记忆;墙角的玉簪更彻底,墨绿的叶片全枯成了棕褐色,蔫头耷脑地贴在地面,风一吹,便簌簌落下几缕碎渣,倒像是给土地铺了层薄脆的痂;最惹眼的是墙根那几株窝瓜,藤叶黄得透亮,像浸了蜜的金箔,而藏在叶间的窝瓜,一个个圆滚滚的,表皮泛着熟透的蜡黄,挨挨挤挤地坠着,倒成了这萧索院里最扎实的暖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我蹲下身,指尖碰了碰窝瓜粗糙的表皮,还能触到阳光留下的余温。往年的十月一日,院角的桂花该开了,细碎的金蕊缀满枝头,风一吹,满院都是清甜的香。可今年秋来得早,桂花刚打了些米粒大的花苞,就被几场冷雨打落了,如今枝桠光秃秃的,只剩些褐色的小痕,像谁在枝头悄悄划下的叹息。我叹了口气,起身想回屋,却在这时,听见了一声蝉鸣。</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那蝉鸣很轻,细若游丝,却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扎进了我的耳朵。我愣在原地,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十月一日啊,早已过了蝉鸣的时节。记忆里的蝉,总在盛夏最燥热的午后放声高歌,阳光把柳叶晒得打卷,柏油路被烤得发黏,蝉声便从树梢、从墙缝、从每一片发烫的叶子里钻出来,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整个夏天都裹在里面。可入了秋,第一场凉风吹过,蝉声就会像被掐断的琴弦,戛然而止。它们要么藏进泥土里,等待下一个盛夏的轮回,要么就在秋风里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化作枝头干枯的壳。</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可现在,就在这百花凋零、草木枯黄的十月一日,就在我以为整个世界都该沉静下来的时候,这蝉声,又响了。我循着声音找去,蝉声断断续续的,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像个虚弱的人在低声呢喃。最后,我在院中的老槐树下停住了脚步——声音,是从槐树最粗的那根枝桠上飘下来的。我仰起头,眯着眼睛往枝桠间看,只见一片半枯的槐树叶后面,藏着一只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它的翅膀已经不像盛夏时那般透亮了,泛着淡淡的褐色,边缘还缺了一小块,像是被风吹破的薄纱;身体也失去了往日的油亮,灰蒙蒙的,像是蒙了一层尘土;它趴在树枝上,一动也不动,只有偶尔抖动一下翅膀,才会发出一声微弱的鸣唱。那鸣唱不像盛夏时那般响亮、那般张扬,没有了“知了——知了——”的底气,只剩“吱——吱——”的细响,每一声都拖着长长的尾音,像是在喘息,又像是在诉说。</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站在树下,仰着头看它,忽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这只蝉,它该是错过了退场的时间吧?或许是今年夏天的燥热太长,让它误以为秋天还远;或许是它在某个角落里沉沉睡去,醒来时,世界早已换了模样。它不知道,桂花谢了,月季枯了,连最耐冷的菊花,也只是打着小小的花苞,迟迟不肯开放。它只知道,自己还有力气,还有想唱的歌,所以即便周围只剩下枯黄的叶子和清冷的风,它还是要唱。</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风又吹来了,带着十月特有的凉意,卷着槐树叶上的碎渣,落在我的肩上。那只蝉被风吹得晃了晃,翅膀抖得更厉害了,鸣唱却没有停。我忽然想起小时候,也是这样一个秋日,我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捡到过一只蝉。那只蝉和这只很像,翅膀也是褐色的,身体干瘦,却还在断断续续地叫着。我把它捧在手心,它的腿轻轻挠着我的掌心,痒痒的。奶奶看见了,说:“这蝉啊,是舍不得夏天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时候我不懂,夏天有什么好舍不得的?夏天有毒辣的太阳,有嗡嗡叫的蚊子,还有写不完的暑假作业。可现在,看着树上这只蝉,我忽然懂了。它舍不得的,或许不是夏天的燥热,不是盛夏的阳光,而是那个可以肆无忌惮放声高歌的自己。盛夏的蝉,是自由的,是热烈的,它们可以把整个生命都倾注在鸣唱里,不管有没有人听,不管风会不会吹走它们的声音,它们都要唱,唱得酣畅淋漓,唱得毫无保留。</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可这只蝉,它错过了最适合歌唱的时节。当它终于醒过来,想要歌唱的时候,世界已经安静了。没有了其他蝉的附和,没有了盛夏的喧嚣,只有它一个,在空荡荡的枝头,唱着一首无人应和的歌。可它还是在唱,哪怕声音微弱,哪怕身体虚弱,哪怕下一场冷雨、一阵寒风,就可能让它永远沉默。</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忽然想起自己。年轻时总觉得日子还长,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可以去追求那些遥不可及的梦想,可以去爱那些想爱的人,可以去做那些想做的事。可走着走着,就到了“十月一日”这样的年纪,回头一看,才发现许多想做的事还没做,许多想说的话还没说,就像那些在盛夏里没能唱够的蝉,忽然就被推到了秋的路口。</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有人说,秋天是用来遗憾的。可这只蝉,却在遗憾里,开出了一朵倔强的花。它没有因为错过了夏天而放弃歌唱,没有因为周围的沉寂而沉默,它用最后的力气,在深秋的枝头,唱着属于自己的歌。那歌声里,没有抱怨,没有悲伤,只有一种纯粹的热爱——热爱生命,热爱歌唱,热爱这个哪怕已经凋零,却依然值得眷恋的世界。</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阳光渐渐西斜,把老槐树的影子拉得很长,也把那只蝉的影子,拉得很长。它的鸣唱渐渐弱了下去,最后,停了。我以为它累了,或者,已经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我站在树下,不敢动,生怕惊扰了它。过了一会儿,它忽然又动了动翅膀,发出了一声更轻、却更清晰的鸣唱。那一声,像是在和这个世界告别,又像是在给自己鼓劲。</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忽然笑了。或许,生命的意义,从来都不是在最合适的时节,唱最响亮的歌,而是无论在哪个时节,都能保持那份歌唱的勇气。就像这只蝉,哪怕在深秋的枝头,哪怕只有自己一个听众,也要把心里的歌,唱完。</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转身回屋。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老槐树。那只蝉还趴在树枝上,像一个小小的音符,嵌在枯黄的叶子里。我知道,或许明天早上,它就不在了,或许,它会在某个寂静的夜里,悄悄落下,化作泥土的一部分。可我不会忘记,在这个十月一日,在百花凋零的深秋,我曾听见一只蝉,用它最后的力气,唱了一首最动人的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歌声,像一粒种子,落在了我的心里。它告诉我,无论时光如何流转,无论世界如何变化,只要心里还有热爱,还有勇气,就能在任何时节,唱出属于自己的声音。哪怕周围一片沉寂,哪怕只有自己一个听众,那歌声,也会成为生命里最亮的光,照亮往后的路。</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夜风渐起,吹得槐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和那只蝉应和。我知道,这个十月一日,因为这意外的蝉声,将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像一枚被时光打磨过的石子,温润而明亮。</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