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市欢歌

幽兰

　　这夜市，怕是城市夜晚最明亮，也最坦白的地方了。白日里那些被高楼与规矩束得紧紧的灵魂，到了这儿，仿佛都松开了绑。一股子热蓬蓬的生气，混着炭火的焦香、油脂的肥腴，以及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千百种食物蒸腾出的复合香气，劈头盖脸地涌来，不由分说地将你裹了进去。人流是熙熙的，却又攘攘的，你被推着，挨着，向前走；耳边是各色的方言，嘹亮的吆喝，与杯盘的脆响交织成一片喧腾的乐曲。这便是夜市了，热辣与欢畅，在这里达成了奇异的统一。

早听说新密的夜市是周遭一绝，今夜一见，果不其然。那桥头的，万客隆的，光是“希望”、“夜小红”这类名号，便带着一股子直率的、诱人的江湖气。眼睛是忙不过来的，这边是铁板上滋啦作响的鱿鱼，那边是油锅里翻滚的金黄薯塔；冰糖葫芦亮晶晶的，像一串串红玛瑙；炒凉粉在平底锅上被铲子切得细碎，拌着豆酱与蒜汁，散发出质朴的焦香。这琳琅满目的小摊，各守一方天地，却又连成一片，构成一个光、声、味的迷离世界。

然而今夜的主角，终究是那盆“热情如火”的家伙。寻了处人声鼎沸的摊子坐下，不多时，一只硕大的不锈钢盆便端了上来。刹那间，仿佛所有的光都聚拢到这一处了。那红，是极正的红，油亮亮的，像上了一层透明的釉；汤汁浓醇，沉甸甸地托着那些蜷缩的躯体，上面浮着整颗的干辣椒与花椒，还有爆得焦香的姜蒜末。一股极其霸道的辛香，混着虾壳被热油逼出的焦脆气息，直冲天灵盖，方才空气中那一点湿热的汗酸味，顷刻间便被这味道搅乱、吞没了。小心翼翼地拈起一只，那外壳还烫着手。两手稍一用力，掰开，只听“咔”的一声脆响，红亮的外壳下，便露出那细嫩饱满的虾肉来。白净的肉，蘸上一点浓汁，送入口中。先是辣，一种尖锐的、攻城略地般的辣；继而麻，是花椒带来的，让舌尖微微跳舞的酥麻；最后，是虾肉本身的清甜与弹牙，层层叠叠地在味蕾上铺开，这滋味，果真让食客们欲罢不能的。于是再也顾不得什么斯文，双手齐上，剥扯吮吸，忙个不亦乐乎。额上沁出细密的汗，嘴唇也微微肿了起来，可心里那份痛快，却像这夏夜的风一般，毫无挂碍地舒展开来。

这时候，冰镇的啤酒便是最好的救赎。仰头灌下一大口，那冰凉的、带着麦芽香气的液体，瞬间抚平了舌尖的烽火，却又奇异地勾起了再战一轮的欲望。朋友的脸在蒸腾的热气与灯光下，显得有些模糊，又格外真实。谈天的，说地的，讲些不着边际的梦想，也抱怨些琐碎的生活烦恼。但更多的时候，只是沉默着，专注地对付着眼前堆起的小山似的虾壳。所有的言语，仿佛都嫌多余；所有的心事，仿佛都在这剥剥吃吃的动作里，被梳理得平整了。

是啊，美食，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相逢。而与谁共享这美食，那潜于滋味之下的人情，才是真正有嚼头的。这一盆小龙虾，一桌狼藉，几声笑语，便是这平凡热辣的市井人生里，最踏实、最有味道的注脚了。明天又是新的一天，自有明天的烦忧与忙碌。但此刻，所有未竟的话，所有未尽的情，都在这虾与酒里了。

今夜，总算吃了个酣畅淋漓，这才对得起，这热死人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