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杭州六和塔

老孙

我从“六和听涛”门厅拾阶而上，去登临六和塔。石阶层层叠叠，像是把心事一级级放下，脚步便轻了。头顶是朱红灯笼在风中微晃，映着青石台阶泛出温润的光。树影斜斜地铺在肩头，游人三三两两，或缓步前行，或驻足回望，仿佛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与这座千年古塔悄悄对话。

登上平台，左侧秀江亭静立如旧友。亭子不大，却恰好容得下一段歇脚的时光。我走近时，正见阳光穿过檐角，在那块“六和听涛”的石碑上投下斑驳字影。背面刻着西湖十景，字迹清瘦有力，像是古人留下的诗笺。

“六和听涛”，名字起得妙。钱塘潮来时，确有“十万军声半夜潮”的气势，可真正打动人的，反而是潮退之后的涛声。登塔远望，江水不息，波澜起伏间，仿佛天地在低语。这声音不必用耳，只需静心，便能听见岁月的回响。站在这里，才明白为何古人说“听涛胜于观潮”——眼见为实，心听为真。

六和塔位于钱塘江月轮山北麓，临江而起，已有千余年。始建于北宋开宝三年（970），原为吴越王钱弘俶南果园，钱王采纳僧人延寿禅师建塔镇潮之用而建，也为江上船只导航之标，取佛教“六和敬”（久和同解、戒和同修、身和同住、口和无诤、意和同悦、利和同均）之意命名。塔身七层砖石，外有十三层木檐，双套筒结构稳如磐石。我绕塔缓行，仰头望去，飞檐如翼，欲凌空而去；低头细看，须弥座上砖雕繁复，花鸟走兽皆栩栩如生，仿佛宋代匠人的心跳仍藏在纹路之间。

吴越国时，钱王奉佛安民，建寺造塔，蔚然成风。杭州六和塔以及雷峰塔、保俶塔便是那段宁静岁月的见证。忠懿王钱弘俶纳土归宋，不战而和，保全一方百姓。如今塔前虽无钟鼓齐鸣，但那份“舍别归总”的智慧，仍藏在风里、碑中、塔影之下，无声流淌。

塔内旋梯陡峭，下为木阶，上为石级，一步一阶，如同穿越时光。我年近八十，攀爬不易，幸有扶手相伴，步步踏实。越往上，光越暗，脚步声也越清晰，仿佛与百年前的香客共踏一梯。待登顶回望，钱塘江如带，大桥横卧，古今在此交汇，心也随之开阔。

塔前“净宇江天”石牌坊巍然矗立，匾额为刘海粟先生重题。四字气象宏阔，既写眼前之景——江天一色，净朗无尘；也寓心中之境——登高望远，万象澄明。乾隆当年游此，也曾题字留念，虽原匾已佚，但那份文人登临的豪情，却从未散去。

春日再来，紫藤花开满牌坊，如瀑垂落，紫霞浮动。老塔顿时添了几分柔色，仿佛千年古佛也露出了笑意。游人纷纷驻足拍照，笑声轻扬，花影婆娑，旧与新，在这一刻安然相融。

塔底层门楣高悬“六和塔”金字匾额，笔力雄健。两旁对联静默无言，却似道尽沧桑。廊下八角回旋，四面通达，光影交错，仿佛时间在此打了个结，让人一踏入，便不愿匆匆离去。

东南回廊立着一方南宋碑刻，是杭州仅存的“南京尚书省牒碑”。碑文记述开化寺重建始末，字里行间，可见智昙禅师之功绩，亦见南宋文书之严谨。玻璃罩下，字迹依旧清晰，像是一封从未寄出的信，静静诉说着那个时代的虔诚与秩序。

塔心一根金丝楠木直贯上下，支撑起整座塔的骨架。仰头望去，八角天花板由木板拼合而成，岁月磨去了光泽，却添了温润。这根木柱，不只是结构所需，更像是塔的“脊梁”，撑起信仰，也撑起时光。

塔内窗景极美。许多女子专为拍窗而来，不为登高，只为那一框绿意。阳光穿过窗棂，洒在白裙上，树影斑驳，人如画中。她们或倚窗微笑，或轻抚裙摆，镜头定格的不只是风景，更是一瞬的宁静与自在。

塔后有六和泉，泉水清冽，冬暖夏凉，与虎跑泉同源。旧时曾养金鱼，苏轼诗中“沿桥待金鲫，竞日独迟留”，说的便是此处。如今金鱼苑仍在，红鳞游弋，水波不兴，仿佛千年前的诗意，仍在水中缓缓游动。

看完塔，我往西南走去开化寺塔院遗址。此处已无殿宇，唯余展陈数间，却更显清幽。历史在此沉淀，不靠恢弘建筑，而靠一方方碑、一纸文书、一段记忆。

展板讲述吴越初建与南宋重建的往事，图文并茂。看着那些泛黄的插图与古人的画像，仿佛听见木槌敲打砖石的声音，看见僧人执杖监工的身影。一座塔的兴废，竟牵动半个朝代的呼吸。

院中立着“平安和合”六边石碑，寓意天地六合，万物和谐。碑周花木扶疏，静谧安然。我默念“和合”二字，忽觉此行所见，不止古塔旧碑，更是人心之安、世事之和。

乾隆御碑立于庭院中央，正面是他初登六和塔所作《开化寺》诗。行草飞动，字如行云流水。“凭轩俯江涛，似演广长舌”，读之令人神驰。这位帝王六下江南，七登此塔，留下的不只是诗句，更是一段跨越时空的凝望。

如今塔内一至七层匾额，已由七位书法家重新题写。虽非乾隆原迹，但笔意各具风骨，层层而上，如同七声回响，接续着历史的余音。

塔前一棵香樟，树龄一百六十载，枝干虬劲，绿荫如盖。它不言不语，却看过无数游人来去，听过无数涛声潮起。我靠树小憩，风过叶响，恍惚间，似闻古人低语。

正巧遇见一队老人在塔前举行中秋活动，横幅上写着“金秋闻桂香，登塔望钱江”。他们笑声朗朗，步履从容，手中相机记录下的，不只是合影，更是一段属于自己的六和记忆。

登塔一趟，原以为是看景，归来方知，是见心。六和塔不只镇潮，也镇浮躁；不只听涛，也听自己内心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