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阿狗先生

天湖山

八一年，我结识了一位忘年交——海事局的陈阿狗先生。



单听名字，便带着标准的绍兴土气。而人如其名，陈师傅真生得一副好相貌：面庞瘦削，上颚微突。尤其那两片厚嘴唇，活脱脱一副“狗头相”—— “猴腮狗头”这几个字，用在他身上，真是天造地设 。 可相貌滑稽配上他那随和、爱开玩笑的脾性，我们的陈师傅，就变得十分可亲了。

陈师傅是船工出身，肚子里装着许多水道故事。一次我问他是否认得当年撑M镇到绍兴城航船的“姚头脑”，因幼时，我常坐此船来去绍兴。他顿时眼睛瞪大——“那是我师兄哎！” 意外的渊源让我又惊又喜 ，如此算来，在我懵懂的童年里，早已是他船上的小乘客了；只是那时候我还不懂得要欣赏他摇橹踏浪的风采。这横跨二十年的缘分，世事何此奇妙？





那年公私合营他进了海事局，成了单位的老资格。但即便当上负责船舶检验的科长，他亦无半点架子。最显著的，是他头上那顶仿若生了根的乌毡帽。无论在办公室，还是岀差下乡去检查，这标志性的绍兴帽子从不离头，成了他为人朴实的注脚。而一句“做做吃吃”，是他的口头禅。

我们的相交是在棋盘上。某次无意间发现他爱好枰盘，一副车马炮悄悄躲在身后。而我也稍谙此道，一拍即合。每次，只要得空，我们便悄悄找个角落，有时甚至躲在他的办公室里，关上门装作“室内无人”的样子，楚河汉界杀得难解难分。半天时光便在指间悄悄溜走。对弈时，我坐在他对面，常常看他的乌毡帽，心里冒出奇怪念头：摘下它，戴在自己头上，试试是什么感觉。但这终究是想想，未曾付诸行动。同时我又看到，作为一名机关干部，陈师傅手指关节又粗又大，掌厚而实，继而想，这双手，定是当年摇橹撑篙的一把好手……

他管辖着船舶检验。工作时他老模老样，乌毡帽下一丝不苟，经验老到 ，任何微小的隐患也休想从他眼下溜过。他常说：“安全工作来不得半点马虎，不然要翻船闯祸的。”于此，无论是内河还是外海，在他的督导下，船舶都循规蹈矩，把安全深植心中。他“执掌”安全多年，未闻海难与内患。然而，陈师傅也天性活泼好动，一旦离开船舶与图纸，回到日常生活，那份专业严肃便被那份天真与莽撞代替，闹出不少笑话。





印象最深的，是去杭州富春江船厂出差。我们住当时还算稀罕的宾馆。宾馆配有自动感应电梯。对于用惯楼梯的陈科长来说，这是个新玩意。一次乘梯时，电梯门正在关闭，他怕赶不上，一个快步，像挤公共汽车，埋头就往里钻。只见“狗头”抢先入了正在合拢的门缝，“狗头”被夹。险象之际，电梯自动感应装置救急，“咯”地一声，门又缓缓打开了。

我们几个，先在电梯一惊，虽知有自动感应，但也真怕万一……一场戏文过去，随即大家大笑。陈科长则僵在原地，摸着差点被“铡”的脑袋，露一股说不清的相。黝黑的面皮露出害羞的红晕。一位同伴则一拍大腿：“阿狗科长，今朝‘狗头’要铡落了！”

陈师傅只讪讪地笑，抬头不是，低头不是，自嘲地摇摇头，那顶乌毡帽也在他的头上晃来晃去。

时光荏苒，许多往事已经模糊，但陈师傅挤电梯这一幕，连同他那顶几十年一贯的乌毡帽，和棋盘边任由我赖棋悔棋的宽厚貌，却清晰刻在我的记忆里。一位从烟火人间里走出来的阿狗师傅，连接着旧航船与新时代的活历史， 是一位让我忘不了的老师。那句“狗头要铡掉了”的戏言，如今回想，绝无不敬，反让我的思念，愈加深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