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岗行记

幽兰

<p class="ql-block">  穿过一片平整的田畴,远远望见几株老槐树时,同行的当地友人便指着说:“草岗到了。”时值初夏,麦子刚收罢,新播的玉米才探出嫩绿的芽尖,空气里浮着泥土与青草混杂的气息。这般寻常的中原村落景象,实在让人难以想象,脚下这片土地,竟是五千年前黄帝设草场、练兵马的古寨遗址。</p><p class="ql-block"> 沿着村中水泥路缓步而行,友人引我去看那仅存的寨墙遗址。那是一截突兀的土垣,孤零零地立在村西北角,高约七米,南北长约十五米,东西宽约十米,上面长满了蓊郁的灌木与野草,在午后的阳光下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若不是友人提醒,我几乎要把它当作一处寻常的土丘。然而,当我伸手触摸那斑驳的墙体,指尖传来的粗糙触感,却仿佛瞬间接通了时光的隧道。</p><p class="ql-block"> 恍惚间,眼前这截残垣忽然舒展、升高,连成一道完整的寨墙。墙高而厚,可容两人并肩行走。四角炮台森然,西北角悬着口大铸钟。风过处,似乎还能听见那口钟在岁月深处发出沉雄的声响——那该是外敌来犯时的警报,也是守护一方平安的誓言。据民国《密县志》载,这寨墙东西长五十五丈,南北宽五十丈,元末明初、清咸丰、宣统年间都曾修缮加固。而今,所有的荣光与坚守,都坍圮成眼前这方沉默的土堆,唯有疯长的野草,年复一年地替它披上绿色的衣冠。</p><p class="ql-block"> 绕到遗址南面,友人说起“蟠龙寨”的旧事。清光绪年间,五台山道士慧嬴云游至此,观此地形如“蟠龙卧虎”,遂更名“蟠龙寨”。宣统三年重修时,南寨门上便刻下了这三个大字。我想象那石门额上的字迹,该是何等的苍劲有力,仿佛真有一条蟠龙蛰伏在此,守护着这方水土。寨内曾有独院“局子”,里面供奉着关羽和孔子的塑像——这是中国人最朴素的精神寄托,武圣与文圣同祀,忠勇与仁义并重。后来这里做过保公所,解放后成了草岗小学,朗朗书声替代了昔日的晨钟暮鼓,倒也是一种温厚的传承。</p><p class="ql-block"> 同行的村中长者,今年七十有余,他指着遗址旁的空地感慨:“那年春节,全大队的人都来了,扒寨墙,填寨沟,说要过个‘革命化’的春节”。结果数百年的寨墙在众人的镐头下轰然倒塌。老人说这话时,眼神复杂,有对往事的追忆,也有对时光的怅惘。那场拆除,在今日看来或许可惜,但在当时,却是一种奔向新生活的决绝姿态。</p><p class="ql-block"> 从遗址返回,我们穿过村庄,村办企业的厂房散布在民居之间,耐火材料厂,纸箱厂、食品厂、服装厂的标识不时映入眼帘。振东耐材厂房井然,车来人往,成为新密知名企业;“渡森服饰”的招牌醒目,这个从村庄走出的男装品牌,已成为河南的代表之一。在村文化广场的宣传栏上,我看到了“最美哥哥”郭华召的事迹。四十年如一日照顾瘫痪弟弟,这种朴素的坚守,与寨墙上曾经彰显的忠义精神,竟在时光的两头遥相呼应。</p><p class="ql-block"> 夕阳西下,我们准备离去。回望草岗村,新修的民居与古老的遗址在余晖中构成奇异的和谐。历史在这里仿佛完成了一个循环:五千年前的草场岗寨,是文明的起点;五千年后的现代村落,是文明的延续。那截残存的寨墙,像一册被岁月浸黄的古书,虽然残缺,却依然在风中无声地诉说。而更鲜活的故事,正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继续书写——在机器轰鸣的厂房里,在书声琅琅的校园中,在每一个像郭华召这样普通而又不普通的草岗人身上。</p><p class="ql-block"> 归途上,我想起《诗经》里的句子:“维桑与梓,必恭敬止。”对于草岗这样承载着五千年文明记忆的土地,我们怀有的,不仅是恭敬,更是一种对生命传承的深深感动。黄土无言,历史有声,在这中原的寻常村落里,中华民族的根脉,依然在静静地生长、绵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