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雨后初晴，灵山港的水色愈发清澈。我立在余家巷古钱币馆的玻璃展柜前，目光与那枚沉睡七百余年的银锭相遇时，忽然听见了时光裂开的声响。</p><p class="ql-block">它静卧如玄龟，周身布满岁月的包浆，却掩不住脊背上深钤的“元宝”二字。这二字不像刻痕，倒像从历史深处浮出的星辰。扬州铸造，至元十四年，两浙盐课银——寥寥数十字铭文，竟是一部缩写的元史。盐铁官营的国策、行中书省的建制、十成色的银质，都在冷硬的银光里凝固成密码。尤其那些铸官匠人的姓名，在秤验官的戳记间依稀可辨，让人想起《天工开物》里说的“凡银，世间饰美者皆自此出”。</p><p class="ql-block">至元十四年（1277年）实在是个奇妙的年份。当扬州的银炉里正浇铸这枚官银时，千里之外的龙游县城，达鲁花赤撒木哈儿刚刚筑起县署的基桩。白莲桥下的水汽混着夯土的腥味，江淮行省的政令即将在这座思政堂里生根。后来人很难想象，这个马背上得天下的王朝，竟把统治的神经末梢编织得如此绵密——税银从东南盐场熔铸启程，官印在浙西县衙铃盖公文，所有轨迹都指向大都的黄金宫殿。</p><p class="ql-block">至元十四年的龙游，正悄然孕育着日后“无远弗届”的商帮精神。达鲁花赤撒木哈儿在瑞莲渠北夯筑的县署，即将成为四百年间龙游商人办理路引的起点。那些带着闽浙赣皖口音的商贾，在思政堂领取官凭时，可曾想过他们经营的纸张、木材、珠宝、竹箱、粮油与食盐，最终都会化作这样的银锭，在钱庄的戥子上发出清越的声响？</p><p class="ql-block">市民总爱在茶余饭后踱步至县前街。我想，翟瑛在明初重建衙署时，定然抚摸过撒木哈儿立下的石砧；而察儿可马督造姜席堰、鸡鸣堰时，手中算筹拨动的节奏，或许与扬州银匠敲击银范的韵律暗合。你看那堰坝至今还在灌溉万亩良田，就像这枚银锭，虽已退出流通，却仍在历史的长河里泛着涟漪。</p><p class="ql-block">最动人的莫过于“元宝”二字的流变。它从官铸铭文跃入市井方言，从朝廷宝货化作百姓对财富的朴素想象。马蹄形的银锭在戏文里叮当作响，在婚嫁的聘礼中叠成双喜，最终成为民族记忆里的祥瑞符号。这枚至元银锭恰似时空坐标的原点——向北连接着草原帝国的财政体系，向南滋润着江南水乡的农耕文明。</p><p class="ql-block">落日熔金时分，展柜玻璃映出窗外的灯火阑珊。七百年前的盐课银与七百年后的车水马流在此叠影，令我想起姜席堰的流水，至今还保持着元朝勘察时的走向。原来真正的“元宝”，从来不只是金属的重量，更是时间本身沉淀的光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2025年10月1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