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松红联，一九六四年国庆忆

小平

　　一九六四年的秋天，似乎来得特别早。刚升入六年级的我们，胸膛里还鼓荡着成为“毕业班”学生的那份新鲜与郑重。海阳二小操场旁的树木叶子才开始泛黄，风里已有了清冽的意味。国庆节快到了，我们少先队要去做一件顶顶重要的事——为县委大门的庆祝彩楼采摘松柏枝条。

方加宝同学带路，他家就在北街生产队，认得所有的近路。我们一行十人，毕文雅大队长走在前头，臂膀上的三道杠，在秋阳下显得分外精神。我与胡成琦跟在后面，身边是汪嘉华、沈燕燕、刘月华几个女同学，叽叽喳喳的，像一群出笼的雀儿。山路是软的，积着陈年的针叶，踩上去悄无声息。越往上，松柏的气息便越发浓郁，那是一种清苦而刚烈的芬芳，吸进肺里，让人凭空生出几分豪迈来。我们专挑那翠绿欲滴、形态遒劲的枝条，用带来的绳子一一捆好。沉甸甸的松柏枝条扛在肩上，刺得脖颈痒痒的，那沉实的分量与清冽的香气，仿佛将整个山林的魂魄都请了下来，要与我们一同去赴那场国庆的盛会。

前排在起叶科俊、谢冬青、叶科明同学；后排左起张文毅、张小平、毕文雅同学





　　县委大门隔着北街，正对着我们学校，平日里总觉得那是一个肃穆的所在。此刻，却是一片热闹的忙碌。机关干部们早已用十二根长长的毛竹，搭好了门楼的骨架——两边各立一方柱，四根毛竹中间用短竹棍横着绑扎，相互支撑着，顶上再架起用四根毛竹扎成的方型横梁，一个“门”字的轮廓便赫然立了起来，简洁，却自有一种挺拔的气概。

正在我们不知如何下手时，韩阿姨来了。她是县委韩副书记的夫人，一位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家庭妇女，平日里也帮着看看大门。她拿起剪刀，熟练地修剪着我们采回的、略显杂乱的枝条，告诉我们：“枝条要疏密有致，才好看，才显精神。”我们便学着她的样子，将一枝枝松柏小心翼翼地用细铁丝扎在那三座光秃秃的竹柱上。这活儿需要耐心，要将那苍翠的绿意均匀地铺展开来，不留缝隙。渐渐地，那竹制的骨骼便被郁郁葱葱的松针柏条包裹了起来，仿佛凭空生出了一座青翠的亭盖，生机勃勃地立在那里，象征着我们的江山，万古长青。

汪嘉华、沈燕燕同学

　　最画龙点睛的，是那横幅与对联。字是机关干部米颂平写的，他是上海来的大学生。当他将那写就的红纸展开时，我们都屏住了呼吸。那是颜楷，端庄雄伟，气势开张。横批是“热烈庆祝国庆十五周年”十个擘窠大字，每个字都像有筋骨、有血肉的将军，稳稳地踞在红纸上。两边的对联，红纸墨书，写的是：

红旗招展迎风舞

笑语欢歌伴日新

那墨色乌亮亮的，衬着大红的纸、背后青绿的松柏枝，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我们帮着将横幅一张张贴在横梁上，将对联仔细抚平，贴在左右柱子的松柏针叶之间。霎时间，这座原本只是青翠的门楼，便被这文字与色彩点亮了，有了魂魄，有了声音。我仿佛已能看见，那红旗就在这字句里招展，那笑语欢歌，正从这墨韵深处洋溢出来。

最后，在韩阿姨的指挥下，几个机关干部和建筑工人一齐用力，将那沉重的、已装扮一新的门楼稳稳地竖立起来。当横梁架上的那一刻，一座完整、壮丽的庆祝彩楼，便赫然矗立于天地之间。它那么新，又那么古老；有着青松翠柏的坚毅，又有着红联的欢欣。我们这群孩子，都仰着头看呆了。那混合着松柏清苦与墨汁芬芳的气息，氤氲在四周，成了我对“国家”二字，最具体的嗅觉记忆。

休宁西街口（取之网络）

　　国庆节那天，游行是高潮。我们学校的队伍在吴启运教导主任和汪永嘉老师带领下从北街出发。汪嘉华高擎着少先队队旗，火红的旗帜在蓝天下猎猎作响，像一簇奔跑的火焰。毕文雅走在队伍最前面，手中的一米多指挥仗上下挥动，敲击出清脆的“叮叮”声，那是我们行进的节拍，清脆，昂扬。我则背着那面沉实的大鼓，每一下擂动，都让胸膛与之共鸣。身后是小鼓队细碎而密集的鼓点，再后面，是长长的队伍，每人手中都举着一面三角小红旗。

“庆祝国庆——”

“建设祖国——”

在胡成琦同学领呼中，我们的口号声，和着鼓点，飘过北街，涌向县城最热闹的八角头。然后，队伍一转，便走进了西街。

今日休宁县城主干道

　　一入西街，仿佛时光都慢了下来。这条始建于南宋的老街，窄窄的，只有四米来宽，两旁是连绵的粉墙黛瓦，马头墙高低错落，切割出湛蓝的天空。脚下的青石板被岁月磨得温润光亮。鼎盛时期，这里曾聚集过数百家商铺，此刻，那“同安堂”的老屋，（西街老白岳旅社，后改为打面店，百客厅巷口）。“胡开文墨庄”的招牌，都静静地立在两旁，像一位位宽厚的老者，看着我们这群喧闹的、穿着崭新衣裳的孩子从他们面前走过。明清的古意，与共和国庆典的朝气，在这条七百六十米的长街上，奇妙地融合在一起。我们的红领巾与小红旗，是这粉墙黛瓦间流动的、最鲜亮的色彩。

从西门折返时，日头已微微西斜。我回头望去，那座青松翠柏红联的彩楼，在北街的尽头，依然巍然矗立。它像一个巨大的、华丽的句号，为我的那个秋天，也为我的整个童年，画上了一个圆满的、终生难忘的印记。

而今，许多个国庆节流水般过去了。可每当这个日子来临，我总会想起一九六四年的那个秋天，想起北门山上的松柏香味，想起米同志那手雄浑的颜楷，想起西街的粉墙黛瓦与我们鲜红的领巾。那座由我们亲手扎起的彩楼，其实从未拆除过。它一直立在我记忆的入口，青翠，红艳，墨色淋漓，上面写着：

红旗招展迎风舞，笑语欢歌伴日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