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光的足印——我的回忆

村夫野老

第一章 塔山印记：泥土中的胚芽（1953 - 1966）

4. 月夜偷柴：咫尺天涯的重量

那是大地的贫瘠刻在骨头里的年月。山岭剃光了青丝，田埂被锄头啃噬得寸草不生，连茅草的断根都成了稀罕物。灶膛冰凉，烟囱沉默。一点引火的柴禾，竟成了喂养全家一口热气的血脉。炊烟能否升起，比天色更揪心的悬望。

鸡鸣三遍，寒气如针砭骨。沉沉的夜色浓得化不开，“咚咚呛！咚咚呛！”——柴刀敲击禾枪杆的脆响，凿穿了村庄的睡梦。是砍柴娃队队长炳初哥！月色惨淡，映着他虎背熊腰的影子，像一尊沉默的山神立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狗俫子！猫俫子！寻柴去咯——！” 粗嘎的呼唤像火把，瞬间点燃了我们蜷缩的勇气，像无形的钩子，把蜷在被窝里的我们一个个钩起。三两分钟，七八条模糊的身影已聚在禾场，呼出的白气混着夜的寒气。无人言语，只有脚步踩碎薄霜的细碎声响，朝着十几里外那禁忌的白若山延伸而去。

月亮冰冷地悬着，泼下清辉，照亮脚下模糊的小径，也投下大片大片幢幢鬼影。每一声脚步，哪怕是踩断一根枯枝的细微脆响，都如重锤擂在绷紧的心弦上。耳朵竖得像兔耳，捕捉着风中每一丝可疑的动静，惧怕着骤然炸响的咳嗽——那是看山老头铁面无情的吼声。心在腔子里狂跳，咚咚！咚咚！沉重得压倒了呼吸。我们是夜行的小贼，在月光的掩护下仓惶疾走，每一步都踏在自己的心跳上，只为在黎明咬破夜幕、老头踏上山径之前，从这死寂的禁地里偷砍一捆柴禾。

终于，白若村后那道黝黑的山梁横亘眼前。惨淡月光下，一片稀疏的杂木林趴在斜坡上，像一排排待宰的枯骨。“快！” 炳初哥短促低吼。几道影子瞬间没入林间，柴刀寒光骤起，“咔嚓！咔嚓！”的砍伐声密集如骤雨，带着孤注一掷的紧迫。我年纪最小，柴刀在手中沉重得一点也不好使，豆大的汗珠混着露水滚落，湿透单衣。眼看着同伴身旁的柴垛飞速叠起，急火攻心，柴刀愈发笨拙。“衡伢子莫慌！” 炳初哥三两下撂倒自己面前几棵，几个箭步已跨到我身边。他那把宽刃厚背的老柴刀如同一把宝剑，劈砍下去又稳又狠，几下就为我扫清一片。砍毕的伙伴们也围拢来帮忙，青藤勒紧柴捆发出的“吱呀”声，仿佛骨骼不堪重负的呻吟，在寂静林间格外刺耳。

背上陡然压下沉重的柴捆，滑下长满湿滑苔藓的陡坡时，东边天际已渗出冰冷的灰白。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上脖颈，每一步都怕踩出雷霆震怒。沉重的柴担如烧红的铁烙，深深勒进肩窝的嫩肉里，磨着骨头。每一次挪动脚步，都撕扯出尖锐的疼痛，每吸一口冰冷的空气，都灼痛着肺腑。终于冲出象征禁地的山垇豁口！紧绷的弦骤然断裂。“嗷——！”压抑的狂吼和失声哭叫混在一起，沉重的柴捆噼里啪啦滚落在地，我瘫倒在冰冷草甸上踢蹬双腿，任胸膛剧烈起伏，眼泪鼻涕糊了满脸。有人嘶哑地唱起：“准备好了吗？时刻准备着……” 歌声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倔强而稚嫩，却像锋利的竹篾，划破了黎明前那片死寂凝重的铅灰色帷幕。

真正的酷刑才刚刚开始。十几里归途，比来时更加漫长。肩头早已麻木，但每移动一步，那嵌入骨肉的重量就狠狠提醒着它的存在。饥饿的肠鸣是这山道上唯一的伴奏，一声声空荡荡地回响。离家越近，村口的槐树、屋瓦的轮廓已在视野尽头依稀可辨，甚至能闻到晨风中漂浮的、若有若无的炊烟气味，可脚下却像灌了铅，一步也挪不动。那最后半里路，成了绝望的咫尺天涯，每向前蹒跚一寸，都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衡伢子，给哥挺着！” 一声粗嘎却熟悉的呼唤传来。是炳初哥！他那小山般的大捆柴担竟已卸在前面路上。他大步流星倒回来，不由分说，铁钳般的大手一把抄起我柴担，看也不看便甩上自己血迹浸透的宽阔肩头，“跟我走”！他挑着我的柴梱走一程，又返回挑自己的柴捆，再返回挑我的梱……往往返返一直挑到家。他那如同移动山岳般的脊梁在我眼前晃动，渗着血汗，成为这冰冷的、力竭归途上唯一的依靠与温暖。这不断地往返、放下与挑起，踏破了归家路上绝望的冰霜，刻下了一道血肉相扶的深深印记。

归途柴担如烧红铁烙勒进肩骨。炳初哥血汗浸透的脊梁，在冰霜路上刻下担当的刻度。

暮色四合，母亲灶孔里的火苗跳跃起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端到面前。那清汤寡水的面底，静静卧着两颗浑圆饱满的煮鸡蛋——那是母亲沉默的眼睛，满盛着心疼，是对我寻柴的特殊“犒劳”。妹妹弟弟围坐桌边，小鹿般纯净的目光里，没有丝毫妒忌。我执筷的手因脱力而微颤，轻轻将两颗温热的鸡蛋在碗沿细心剥开，再用竹筷小心翼翼地划成四瓣——蛋白雪白，蛋黄澄黄如玉。我将这切分的“月亮”，一一夹入弟弟妹妹清浅的面汤里。昏黄的油灯下，碎落的温润光泽在几只粗瓷碗间流转，映照着弟弟妹妹瞬间绽放的笑靥。一屋子的寒气，仿佛被这艰难觅得却又心甘情愿分享的暖意悄然融化。饥肠辘辘的咀嚼声，是此刻最动听的歌谣。

肩头渗血的勒痕终会结痂剥落，成了一道道淡去的光影。但那月下潜行的冰凉恐惧，柴刀撞击木骨的惊心动魄，黎明垭口死里逃生的狂烈心跳，尤其那压得人魂灵欲碎、几乎将“家”推至天边的沉重分量，连同炳初哥一次次踏着血路返回伸出的援臂，都已沉入骨髓，凝成生命最初关于负重最痛的体认。这重量，绝非草木之躯，亦非长途跋涉，乃是贫瘠岁月强行压在幼嫩双肩上，那份名为生存的责任的冰冷形态。它无声诉说着：这世上最远的距离，并非山水迢迢，而是在饥饿的鞭笞下背负着全家的暖望，每挪一寸都耗尽气力时，那土屋近在眼前却宛若相隔千山万水的，半步天涯。这重，便是活着本身烙下的第一枚深刻而酸涩的印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