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鑫《墨里烟火，笔下山河》

大河洋美术馆

《墨里烟火，笔下山河》

文/黄鑫

老周把最后一笼蒸饺端上蒸笼时，灶间的火光恰好映亮了他鬓角的白发。蒸汽裹着韭菜与猪肉的鲜香，漫过灶台，钻进堂屋——那里摆着一张旧木桌，桌角堆着半摞稿纸，最上面一页写着《镇口小馆》，字迹被烟火熏得微微发潮，却透着一股子鲜活的劲儿。

这是鲁镇东头的一家小馆子，老周开了三十年。每天天不亮，他就踩着青石板路来劈柴、和面，蒸饺的香气能飘出半条街。来吃早饭的多是熟客：拉黄包车的老王，总爱就着蒜汁吃两笼；学堂的张老师，习惯边啃包子边翻报纸；还有个穿布衫的年轻人，每天都坐在靠窗的位置，点一碗豆浆、一碟小菜，手里握着笔，时不时往本子上记两笔。

年轻人叫林舟，是个作家。三个月前，他从城里来鲁镇采风，一踏进这家小馆就挪不开脚了。不是因为蒸饺多好吃，而是因为老周掀蒸笼时胳膊上暴起的青筋，因为老王啃蒜时眯起的眼睛，因为张老师翻报纸时指尖沾着的油墨——这些细碎的、带着温度的画面，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里堵了很久的那扇门。

在此之前，林舟正陷入创作的瓶颈。他写过都市白领的焦虑，写过职场竞争的残酷，文字精致得像橱窗里的摆件，却总被编辑说“少了点人气”。他也试过模仿那些热门的乡土题材，把“炊烟”“稻田”“老槐树”堆砌进故事里，可写出来的东西干巴巴的，连自己都读不下去。他坐在电脑前，盯着空白的文档，突然觉得自己像个没根的人——笔下的故事没有烟火气，文字没有生命力，所谓的“创作”，不过是在重复别人的腔调。

“小伙子，发什么愣呢？豆浆凉了。”老周的声音把林舟拉回现实。他抬头，看见老周正往他碗里添热豆浆，蒸汽模糊了老周的眉眼，却清晰了他脸上的皱纹。“您这蒸饺，每天都这么多人吃？”林舟随口问。老周笑了，手里的抹布在案板上擦了擦：“都是街坊邻居，图个实在。面要和得软，馅要剁得细，火候要掐得准——做饭和过日子一样，糊弄不得。”

林舟心里一动。他想起自己刚写作时的样子。那时候他还在念大学，课余时间总泡在学校后门的小吃街，看卖烤红薯的大爷烤得一手好红薯，看卖煎饼的阿姨把面糊摊得匀匀的，然后把这些场景写进随笔里。那时候的文字，没有华丽的辞藻，却总被老师夸“有灵气”。后来他毕业了，进了出版社，跟着前辈学“写作技巧”，学“市场规律”，慢慢把那些带着烟火气的观察丢了，把那些从生活里长出来的句子忘了，一门心思追求“高级感”，反倒把创作的初心弄丢了。

从那天起，林舟每天都来小馆。他不再刻意“采风”，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看老周忙碌，听客人们聊天。他记下来老周说的“蒸饺要蒸八分钟，多一分钟就老了”，记下来老王说的“拉车路过桥洞时，风都是斜着吹的”，记下来张老师说的“学堂里的孩子，昨天有人把‘炊烟’写成了‘吹烟’，逗得大家笑了半天”。这些琐碎的、带着生活温度的细节，像一颗颗种子，在他心里慢慢发芽。

有天早上，下着小雨。老周的小馆里来了个陌生的老太太，手里提着一个布包，进门就问：“这里是不是有个叫老周的？”老周擦着手从灶间出来，愣了愣：“我就是。您是？”老太太眼圈一红，从布包里掏出一个瓷碗：“三十年前，我男人在你这儿吃了碗面，落下了这个碗。那时候我们穷，你没收他钱，还说‘出门在外，谁没个难的时候’。”

老周盯着那个碗，突然笑了：“记起来了！那时候他说要去城里找活干，还说回来要给我带酒喝呢。”老太太叹了口气：“他走了十年了。我一直想把碗送回来，可家里事多，直到现在才来。”老周把碗接过来，擦了擦碗沿的灰尘：“不碍事。这碗我留着，以后您要是想吃蒸饺，随时来，我给您留着位置。”

林舟坐在窗边，看着这一幕，手里的笔飞快地动着。他没写“人间自有真情在”，也没写“岁月流转，温情不变”，只是写了老周接碗时微微颤抖的手，写了老太太眼角的泪痕，写了窗外的雨丝落在青石板上，溅起小小的水花。写完这一段，他读了一遍，突然觉得眼睛发热——这才是他想要的文字，带着烟火气，带着生命力，像老周的蒸饺一样，实在，也暖人。

日子一天天过去，林舟的本子记满了半本。他不再纠结“题材热不热”“语言高级不高级”，只是跟着自己的感觉写。他写老周凌晨三点起来磨豆浆，磨得胳膊发酸，却总说“现磨的豆浆才香”；写老王拉着客人路过镇口的老槐树，会停下来歇会儿，给树浇点水，说“这树比我爷爷年纪都大，得好好护着”；写张老师在学堂里教孩子们念“锄禾日当午”，念到“汗滴禾下土”时，会指着窗外的稻田，让孩子们看农民伯伯干活的样子。

有天傍晚，林舟写完一段，抬头看见老周正坐在门口抽烟。夕阳把老周的影子拉得很长，烟圈在空气里慢慢散开。“老周叔，您这辈子，就守着这家小馆？”林舟走过去，坐在他旁边。老周弹了弹烟灰：“守着小馆，就是守着日子。你看这镇上的人，早上来吃口热的，白天忙自己的活，晚上回家吃饭——日子就是这么过的。”他顿了顿，看了林舟一眼，“你写东西，不也一样？得贴着日子写，才能写出滋味来。”

林舟猛地醒悟。他终于明白，所谓的“烟火气”，不是刻意堆砌的乡土元素，而是对生活的真诚观察；所谓的“新鲜感”，不是追逐时髦的题材，而是从平凡生活里发现不一样的细节；所谓的“活体语言”，不是生搬硬套的华丽辞藻，而是从生活里长出来的、带着温度的句子。而创作的初心，就是不辜负这些生活里的烟火，不辜负这些鲜活的人和事，用文字把它们好好地记下来。

那天晚上，林舟在本子上写下了《镇口小馆》的开头：“老周的蒸饺要蒸八分钟。多一分钟，皮就塌了；少一分钟，馅就生了。他总说，做饭和做人一样，得有准头。”写完这句话，他觉得心里特别踏实——就像老周说的，不管是做饭还是写作，都得有准头，这个“准头”，就是对生活的敬畏，对创作的初心。

接下来的日子，林舟开始正式动笔写《镇口小馆》。他不再熬夜赶稿，而是跟着老周的作息，早上看他备料，中午听客人们聊天，晚上坐在灯下，把白天的观察一点点写进故事里。他写老周为了给生病的老伴补身体，每天早上特意蒸一碗鸡蛋羹；写老王拉着一个迷路的孩子找家，耽误了半天生意，却笑着说“孩子安全就行”；写张老师用自己的工资给学堂里的贫困生买文具，还说“读书是件正经事，不能让孩子亏了”。

这些故事里没有惊天动地的情节，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情，只有一个个平凡人的日常。可就是这些日常，像一颗颗珍珠，被林舟用文字串了起来，闪着温暖的光。他写老周蒸鸡蛋羹时，会把火候掐得分秒不差，“蒸汽冒得匀匀的，像给碗盖了层白纱”；写老王拉着孩子走在巷子里，“脚步声踏在青石板上，像敲着小鼓”；写张老师给孩子递文具时，“指尖轻轻碰了碰孩子的手，像怕碰碎了什么宝贝”。这些从生活里提炼出来的句子，带着鲜活的气息，读起来就像真的站在鲁镇的巷子里，看着那些人、那些事。

三个月后，《镇口小馆》初稿完成。林舟把稿子打印出来，坐在小馆里读给老周听。读到老周给老伴蒸鸡蛋羹那段时，老周的眼睛红了；读到老王送迷路孩子回家那段时，正在吃蒸饺的老王挠了挠头，嘿嘿地笑了；读到张老师给孩子买文具那段时，张老师放下报纸，轻轻叹了口气：“你这孩子，把我们这些老骨头的心事都写出来了。”

林舟把稿子寄给了之前的编辑。没过多久，编辑给她回了信，信里说：“这是我今年读过最动人的稿子。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处处是烟火气；没有刻意的煽情，却字字有生命力。你终于找到了创作的‘根’。”

后来，《镇口小馆》出版了。书里没有惊天动地的故事，却吸引了很多读者。有读者在书评里写：“读这本书的时候，我总想起外婆家的小厨房，想起门口卖早点的大爷，想起那些平凡却温暖的日子。原来最好的文学，就是把生活里的烟火气，变成笔下的山河。”

林舟收到书评那天，又去了老周的小馆。老周正往蒸笼里放饺子，看见他，笑着说：“听说你写的书出版了？厉害啊！”林舟坐在窗边，看着老周忙碌的身影，突然想起自己刚来鲁镇时的样子。那时候他迷茫、焦虑，觉得创作是件遥不可及的事。可现在他明白，创作从来不是空中楼阁，而是扎根在生活的土壤里，从烟火气里汲取养分，用真诚的文字，写出有生命力的故事。

他想起自己曾经在一篇文章里写过：“创作是文学生态的‘源头活水’。”而这“源头活水”，不是闭门造车的空想，不是追逐潮流的模仿，而是对生活的热爱，对创作的初心——是老周蒸饺时的专注，是老王拉车时的踏实，是张老师教书时的认真，是每一个平凡人生活里的烟火气。

那天傍晚，夕阳落在鲁镇的青石板路上，把一切都染成了温暖的金黄色。林舟坐在小馆里，看着来来往往的客人，看着老周忙碌的身影，手里握着笔，又开始往本子上记东西。他知道，自己的创作之路还很长，但只要守住初心，扎根生活，从烟火气里汲取灵感，就能写出更多有温度、有生命力的作品，为文学生态注入源源不断的“源头活水”，筑牢文学繁荣的根基。

就像老周说的，做饭和过日子一样，糊弄不得。创作也是如此——唯有不忘初心，贴近生活，才能让文字有烟火气，有新鲜感，有生命力，才能让文学的山河，永远生机勃勃。

黄鑫

2008.10.5于北京回龙观天乙堂灯下

☆注：图片来自于网络；书法、国画篆刻作品/黄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