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与墨香

藏在人海

民国十四年深秋，上海望志路的小弄堂里，寒风卷着枯叶，灌进章太炎租住的小阁楼。他伏在吱呀作响的木桌上，就着一盏油灯校勘文稿，指尖冻得发僵，墨水都凝了些滞涩。桌角放着个空药罐，旁边是夫人刚留下的字条：“米缸见底，冬衣尚缺，先生莫忧，我去寻邻家暂借。”

章太炎叹了口气，把笔搁在砚台上。他是学界泰斗，与孙中山同列“南社三贤”，笔下文章曾震得北洋军阀坐立难安，可如今，却连家人的温饱都难周全。前些日子给某书局写序，说好的润笔拖了三月未给，去催了两回，掌柜的只堆着笑打太极：“太炎先生，不是小的不给，实在是书局周转不开，您老德高望重，多担待些……”

担待？柴米油盐，哪样能担待？

正烦着，楼下忽然传来轻轻的叩门声。开门一看，是个穿灰布短打的年轻人，手里拎着两个食盒，还有个鼓鼓的布包，见了他，立刻躬身：“太炎先生，小的是同孚里那边来的，敝上姓杜，知道先生近日清苦，让小的送些东西过来。”

“杜？”章太炎眉头一挑，瞬间明白是杜月笙。他早听过这位沪上闻人的名头，知道他手眼通天，却也做过不少接济文人的事。只是他素来爱惜羽毛，与江湖人物打交道，总觉得落了下乘，当下便要推辞：“你家先生的好意我心领了，东西还请带回，我章太炎虽穷，却也不至于受此馈赠。”

年轻人却不慌，把食盒轻轻放在门口的石阶上，布包递到他面前，指尖只捏着包角：“先生莫急，敝上说了，这不是馈赠。他新得了套宋版《说文解字》，缺了几页批注，知道先生是这方面的大家，想请先生帮忙补注，这些是‘预付的校注费’，不算白拿。”

说着，他打开食盒，里面是四碟热菜：红烧肉、清炖鸡、炒时蔬，还有一盅温热的黄酒，香气瞬间漫进了冷飕飕的阁楼。“敝上还说，先生家里许是断了炊，先让先生和夫人垫垫肚子，校注的事不急，先生啥时候有空啥时候弄，哪怕最后弄不了，这些东西也当是朋友间的心意，不算欠情。”

章太炎望着那冒着热气的菜，又看了看年轻人诚恳的眼神，喉结动了动。他想起阁楼上空着的米缸，想起夫人冻得发红的手，终究没再硬撑，接过布包——入手沉甸甸的，里面是二十块大洋，不多不少，刚好够一家人两三个月的用度，既解了燃眉之急，又不至于让他觉得是“厚赠”。

“替我谢过你家先生。”章太炎声音低了些，“校注的事，我会尽快弄好，到时让他派人来取。”

“不敢劳烦先生，敝上说，等先生弄好了，他亲自来取——顺便想请先生指点几句古籍里的疑惑，绝不多叨扰。”年轻人说完，又鞠了一躬，转身轻轻带上门，没多停留半分。

当晚，章太炎和夫人就着热菜喝了点黄酒，暖了暖身子。夫人摸着布包里的大洋，眼圈微红：“这位杜先生，倒比那些满口仁义的文人懂人情。”

章太炎没说话，心里却泛起一阵复杂的滋味。他本以为江湖人重利轻义，却没想到杜月笙竟如此细致——知道他不肯受施舍，就用“校注”当由头；知道他怕麻烦，就说“不急”“亲自来取”；连送的菜，都是温热合口的，没半点铺张，怕伤了他的体面。

过了半月，章太炎把《说文解字》的批注补完，字迹工整，考据详尽，还附上了几处自己的见解。刚把文稿收好，楼下又传来脚步声，这次竟是杜月笙亲自来了。

他没穿绸缎长衫，只着一件半旧的青布褂子，手里拎着个纸包，进门先拱手：“太炎先生，叨扰了。”说着把纸包递过来，“这是我托人从苏州带的檀香墨，听说先生爱用这个，一点小意思。”

章太炎请他坐下，泡了杯粗茶。杜月笙接过茶杯，没先提文稿，倒先说起了古籍：“先生，我看您批注里说‘许慎注《说文》时，多采先秦旧典’，我前些日子得了本《仓颉篇》残卷，不知是不是先秦的，想请先生帮着看看？”

这话问得极有分寸，既显出他确实研读过，不是随口客套，又给了章太炎“指点”的余地，不伤他文人的自尊。章太炎来了兴致，跟他聊起古籍版本，杜月笙听得专注，偶尔插一两句，竟都说到了点子上——显然是提前做了功课，怕跟他没话聊，冷了场。

临走时，杜月笙才接过批注文稿，小心折好放进怀里，又从袖中摸出个信封，轻轻放在桌上：“先生，这是剩下的校注费，五十块大洋。您别推辞，这是您应得的——您的批注，比市面上那些专家的都详尽，这点钱，值。”

这次，章太炎没再推辞。他望着杜月笙下楼的背影，那背影不似传闻中那般“叱咤风云”，倒像个懂分寸的读书人。他忽然想起以前那些接济他的人，要么是求他写文章吹捧，要么是摆着“恩人”的架子，唯有杜月笙，把“帮助”藏在“请托”里，把“尊重”融在细节中，既解了他的困局，又保全了他的风骨。

后来，杜月笙果然常来，每次都拎着些笔墨纸砚、古籍善本，从不谈江湖事，只跟他聊学问。有时章太炎的文稿在别处登不了，杜月笙就托人找关系，却从不让他知道是自己出手；有军阀想找章太炎的麻烦，也是杜月笙悄悄挡了回去，从没邀过半分功。

某天，章太炎在灯下写《国故论衡》的补编，写到“君子之交，贵乎知心”时，忽然停了笔。他想起杜月笙送来的热菜，想起那包檀香墨，想起他每次登门时恭敬的态度，眼眶竟有些发热。

他这一生，见惯了文人的清高孤傲，政客的虚与委蛇，却没想到，最懂他这份“穷且益坚”的，竟是个身处江湖的“闻人”。原来真正的尊重，从不是地位的对等，而是看穿对方的窘迫，却不戳破；给予帮助，却不张扬；把对方的体面，看得比自己的面子还重。

窗外的风还在吹，油灯下，章太炎提笔在文稿旁添了一行小字：“杜君月笙，虽处江湖，然心存仁厚，知文人之骨，懂君子之难，真乃友道中人也。”

墨痕干时，夜已深了。阁楼里不再寒冷，那点从江湖来的暖意，像盏灯，亮在了章太炎清贫却孤傲的岁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