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话连篇说东南

藏在人海

小小说《江声灯影定东南》

——藏在人海胡编小说系列

光绪二十六年九月，南京督署西花厅的洋油灯，将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壁上《长江万里图》上，恰与江南的渔火连成一片。赵凤昌攥着一纸电报，指节因用力而泛青，电报末尾“北京失陷，两宫西狩”的字样，在灯光下像极了北方焦土上的裂痕。他猛地将电报拍在案上，声音里带着江潮翻涌的急：“香帅！不能等了！北边已是炼狱，若战火漫过长江，东南半壁的实业、民生，还有那笔‘续命钱’，就全成了瓦砾！”

张之洞正捻着胡须出神，案上摊着的《京报》早已被圈点得密密麻麻，天津失陷、通州失守的消息旁，是他用朱笔写的“乱局已成”。听闻“续命钱”三字，他抬眼看向赵凤昌，目光沉沉如暮江：“你说的是江海关那笔税银？上月赫德还来电，说北方税关全停，如今朝廷在西安的用度，十成里倒有七成，要靠着东南海关周转。”

“正是！”赵凤昌往前半步，折扇“唰”地展开，扇面未干的墨迹里，“东南互保章程”五个字格外醒目，“洋人要的是通商利权，说到底是盯着海关的税银；咱们要的，一是保境安民，二是护住这税银的来路——一旦长江商路断了，上海、宁波、广州的海关停了，西安行在断了供给，怕是撑不过今冬。我拟的章程草稿里写着‘洋兵不入长江流域，商路、电报、厘金一概照旧’，这‘照旧’二字，藏的就是海关的安稳，是给朝廷留的一口气。”

张之洞的指尖在“照旧”二字上反复摩挲，冰凉的竹纸触感让他想起上月荣禄发来的急电，催他调湘军北上“剿夷勤王”。那时他尚在犹豫，可如今北京的消息断了，荣中堂府第被焚的传闻、天坛祈年殿化为焦土的噩耗，再加上赫德隐晦提及“北方税银断绝，唯东南可恃”的密信，像鞭子抽在心上。他忽然苦笑一声，端起盖碗抿了口凉茶：“你这章程，是把‘抗旨’裹在‘保民’里，又把‘续命’藏在‘通商’后。可没有李中堂首肯，这事成不了——他在两广，控着广州海关的洋税；刘岘庄在两江，守着江海关的命脉，咱们三个拧成一股绳，才能既保东南，又续朝廷的气。”

“李中堂那边，我已托上海道蔡钧递了信！”赵凤昌的声音亮了些，折扇上的墨痕在灯光下泛着光，“中堂复电只说‘东南大局，唯稳是要’，这‘稳’字，便是认了海关税银的要紧。刘岘庄昨日也遣人来，说‘苏沪商民嗷嗷待哺，江海关一旦停摆，不仅商路断，连漕粮的运费都凑不齐’——他心里清楚，保海关就是保东南，保东南就是保朝廷的底子。如今就等香帅你一句话：这章程，签还是不签？”

张之洞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秦淮河上摇曳的灯影。那些灯笼映在水里，像一串不会熄灭的星子，与北方夜空的烽火判若云泥。他想起上海江海关办公楼里，赫德手下的洋员日夜核算的税单，想起广州十三行里，洋船卸载的布匹、装载的丝茧，想起这些货物背后，每月准时汇往西安的白花花的银子——那不是普通的税银，是乱世里朝廷的救命钱，是东南百姓的安稳粮。

“签。”他转身时，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目光却如长江大堤般坚定，“但章程得加一句‘海关税银照旧汇解，不得截留挪用’——既给洋人吃定心丸，也让西安行在知道，咱们虽未勤王，却在替他们守着粮道。另外，加上‘待两宫回銮，再议善后’，给朝廷留个体面，也让这‘续命钱’来得名正言顺。”

赵凤昌立刻俯身案前，提笔蘸墨，修改的字迹在灯下迅速成形。张之洞看着他落笔的模样，忽然想起十年前筹办汉阳铁厂时，也是这般君臣相得，为实业殚精竭虑。他轻声叹道：“北边的朝堂，还在抱着‘天朝上国’的旧梦硬撑，拆铁路、烧洋货，把商路逼得走投无路；咱们南边，却要靠着‘互保’，护住海关这口‘气’——你说，这大清的江山，到底是靠北边的圣旨，还是靠南边海关流进来的税银？”

“自然是靠这江声里的税银，靠这灯影下的商路。”赵凤昌放下笔，将改好的章程递过去，“你看上海洋行，上个月丝茧出口多了三成，江海关的税银就多了十二万两；广州十三行的洋船，比庚子年前多了二十艘，粤海关的收入也涨了一成五。可北边呢？天津海关被夷兵占了，税银全被截留，通州的粮仓被抢得底朝天，流民往南逃的，一日竟有上千人。这南北之别，不是地域，是活法——北边在殉道，咱们在靠着海关的税银，给大清续着命。”

张之洞接过章程，指尖划过“海关税银照旧汇解”七个小字，忽然觉得肩上的担子轻了些，又重了些。轻的是终于为东南、为朝廷寻得一条生路，重的是这“抗旨保税”的罪名，不知要担到何时。他抬头看向窗外，江风卷着梧桐叶落在阶前，像极了北方传来的遥远叹息。

“把章程快马送上海，约李中堂、刘岘庄的代表，三日后在张园签字。”张之洞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然，“北边的天塌了，咱们就用东南的海关税银，给朝廷撑着一口气。只要税路不断，商帆不歇，这大清，就还有救。”

夜渐深，西花厅的灯依旧亮着，灯光下的章程，墨迹渐干，像一道无形的堤坝，既拦住了北方的战火，也护住了那笔流淌在东南商路上的“续命钱”。江声呜咽，灯影摇曳，两个老人的身影，与海关的税单、江上的商船、织机的声响一道，成了庚子年里，大清最倔强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