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升旗…………国庆北京眺望(六)

行者无疆(雲峰鼎)

国庆凌晨，人群的密度在不知不觉中增加。我的肩轻轻触着前边一位老人的背，能感觉到他刻意控制的、平稳的呼吸。他穿着一件半旧的深蓝色中山装，洗得有些发白，但每一颗扣子都扣得一丝不苟。花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站得如一棵老松。他没有回头，目光始终穿过攒动的人头，锁定在那根朦胧的旗杆上，仿佛那里维系着他一生的念想。他的沉默，比周遭任何低声的絮语都更具分量。

光线在变，由鱼肚白渐渐染上了一丝极淡的绯红，像少女羞怯的红晕，悄然在天边晕开。这色彩仿佛是一个信号，人群里最后一点琐碎的交谈声也彻底消失了。一种巨大的、引而不发的寂静笼罩下来，连远处马路上早班车流隐约的噪音，似乎也被这寂静吸收、过滤了。我能听见自己胸腔里心脏搏动的声音，咚，咚，沉稳而有力，像是在为某个即将到来的伟大瞬间做着倒数。

就在这万物屏息的刹那，一声短促、嘹亮、如同裂帛的口令，猛地划破了凝滞的空气——“齐步——走！”

所有人的头颅，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齐刷刷地转向同一个方向。

来了！

国旗护卫队，从金水桥的那一端，仿佛是从历史深处，踏着时代的节拍，向我们走来。先前在微光中感受的还是一种静态的威严，此刻，他们动了起来，那种威严便活了，有了排山倒海的气势。他们的步伐，那不是普通的行走，而是一种精确到毫米的机械运动。每一步抬起的高度，每一步迈出的距离，手臂摆动的幅度，甚至目光扫视的角度，都如同从一个模子里刻出。皮靴敲击在长安街古老的石板上，发出沉重而钝实的“哒、哒”声响。这声音不尖锐，却极具穿透力，它不像是敲在耳膜上，更像是直接擂在人的心口。一，二，一，二……每一步，都让这凝重的空气为之震颤；每一步，都让脚下的土地为之共鸣。

他们越来越近。我能清晰地看到战士们年轻而棱角分明的脸庞，被晨光和汗水勾勒出坚毅的轮廓。他们的嘴唇紧抿，下颌绷成一条刚硬的直线。那双双眼睛，明亮得灼人，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游移与旁骛，只有前方那根旗杆，只有肩上那面即将升起的旗帜。那是一种超越了个人情感的、纯粹的信仰之光。他们肩上扛着的钢枪，枪刺冰冷，闪烁着凛冽的寒光，与他们眼中炽热的光交相辉映，构成一种奇异的和谐——是捍卫的热忱，与钢铁的纪律的完美融合。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队伍最前方那一名掌旗手所吸引。他身材尤为挺拔，双手紧握着卷裹整齐的国旗，旗杆底端稳稳地抵在腰侧的金属扣具上。他走在整个方阵的最尖端，像一艘破浪战舰的船首。他不仅是队伍的引领，更像是一个民族意志的化身。他走向旗杆基座的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时间的脉搏上，庄重，神圣，不可阻挡。

队伍在旗杆下站定，转身，动作干净利落，如刀砍斧劈。整个广场，不，是整个天地，都仿佛随着他们这一顿而静止了。随后，是两名升旗手出列，走到旗杆下。他们的动作舒展、流畅，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仪式美。挂旗，展旗，一系列动作在寂静中完成，精准得像钟表的机括。

就在那名升旗手右臂猛地一扬，将巨大的国旗向斜上方奋力挥展而出的同一瞬间——雄壮的《义勇军进行曲》的前奏，如同积蓄了千年的火山，轰然喷发！

“起来——”

所有人的心，在这一刻，被这熟悉的旋律狠狠攥住，又高高抛起。

那面巨大的、鲜红的旗帜，伴随着国歌的第一个强音，迎风豁然展开，像一团骤然腾起的火焰，燃烧了半个天空。它挣脱了夜的最后一缕轻纱，奋力向上，向上！升旗手的手臂保持着扬旗的姿势，头颅高昂，目光追随着上升的国旗，那姿态，仿佛是将自己的灵魂，也一同托举了上去。

我周围的人群，爆发出一阵压抑已久的、带着颤音的合唱：“不愿做奴隶的人们！”声音起初有些参差，但迅速汇成一股洪流。我身旁的那位老人，他挺直了原本就笔直的腰板，嘴唇翕动，努力地想跟上旋律，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有浑浊的泪水，顺着他脸上刀刻般的皱纹，无声地蜿蜒而下。那泪水，在越来越亮的晨光中，晶莹如露。

　　旗杆下，几名士兵已就位。他们动作沉稳，解旗、系绳、展布，每一个细节都像经过千百次打磨。那面红旗在他们手中缓缓展开，五角星在晨光中熠熠生辉。风还未起，旗帜却已有了灵魂。随着一声口令，升旗手手臂一扬，旗帜顺着钢索徐徐上升。所有人仰头注视，没有人说话，只有国歌在空气中回荡，从一个人的唇边，传到另一个人的心里。

他们开始行进，脚步如鼓点般整齐划一，踏在石板上，震得空气都在共振。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时间的节点上，精准得令人屏息。这不是普通的队列训练，而是一场关于信念的仪式。阳光渐渐洒落，照在枪管上，折射出一道道流动的光。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所谓阅兵，并非炫耀武力，而是向历史、向人民、向未来，展示一种从未动摇的承诺。

我的喉咙也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一股热流从胸腔直冲眼眶。我张了张嘴，却唱不出一个完整的音符。所有的语言在此时都显得苍白，所有的情感在此时都找到了唯一的归宿。我只能抬起头，用湿润的、模糊的视线，紧紧追随着那面上升的旗帜。

它上升得看似缓慢，实则坚定无比。它拂过熹微的晨光，拂过淡淡的薄雾，拂过广场上空盘旋的鸽群的翅膀。每一寸的上升，都仿佛在诉说着一段筚路蓝缕的征程；每一次的迎风招展，都像是在宣告一个古老民族的伟大复兴。那红色，是无数先辈用热血染就的信仰；那五颗星，是黑暗中指引方向的永恒灯塔。

国旗升到了顶端，在旗杆顶端的滑轮上轻轻一顿，随即，仿佛终于获得了完全的自由，迎着东方喷薄欲出的朝阳，酣畅淋漓地迎风怒放！万道金光在这一刻刺破云层，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为它镀上了一圈耀眼夺目的金边。它飘扬着，舒卷着，猎猎作响，那声音如同壮阔的波涛，拍打着历史的堤岸，也拍打着每一个仰望它的心灵。

国歌的余音在广场上空袅袅散去，但人群久久没有动。人们依然仰着头，望着那面在蓝天背景下高高飘扬的旗帜，眼神里充满了汲取力量后的平静与满足。

那位老人缓缓地、郑重地抬起右手，放在左胸心口的位置，久久没有放下。

我深吸了一口清晨凛冽而新鲜的空气，感觉一股从未有过的力量灌注到四肢百骸。我来时，或许带着一丝好奇，或许带着一点仪式感的寻求。但此刻离去，我带走的，是一种被洗礼过的澄澈，一种被点燃了的信念。

那面旗，已经升起来了。它不仅升在了广场三十多米高的旗杆上，更升在了每一个注视它的人的心中。它将在那里永远飘扬，无论风雨，无论晴晦，成为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也是我们每一个个体，精神穹顶之上，那根永不弯曲的脊梁……

　　当旗帜升至顶端，猎猎展开的瞬间，阳光正好洒满整个广场。那抹红，像燃烧的火焰，也像无数先辈的热血凝成。我看见一位老人悄悄抹了眼角，看见孩子挺起胸膛跟着哼唱，看见年轻人举起手机，却迟迟不舍得按下拍摄键——他们想把这一刻，留在记忆里，而不是屏幕中。

仪式结束，人群缓缓散去，但那份庄重并未消散。我回头望了一眼那面高高飘扬的旗帜，它在风中不断翻卷，却始终不曾低垂。就像这个国家走过的路，曲折、沉重，却始终向上。我忽然想起昨夜读到的一句话：“国旗升起的地方，就是中国。”原来，我们每天升起的，不只是布帛与金线，而是一代又一代人守护的信仰。

沿着石板路离开时，我看见另一队士兵正默默列队归营。他们的背影笔直如松，步伐沉稳，仿佛刚刚经历的不是一场仪式，而是日常的坚守。是啊，对军人而言，升旗不是节日的点缀，而是每一天的开始，是责任的提醒，是初心的回响。

我走在阳光里，心中却仍回荡着那整齐的脚步声。原来，有些声音不会消散，它们会沉入心底，成为我们前行的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