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细节中的大手笔——评屠格涅夫的《白菜汤》

过客

　　屠格涅夫的《白菜汤》，不足500字的篇幅，读起来像看一幅简笔素描——线条简单，却藏满了生活的褶皱。最妙的是，他没写撕心裂肺的哭嚎，没写呼天抢地的控诉，单靠锅底的一点白菜汤、一撮盐，就把穷人的苦、与富人的隔阂，还有生死之间的那股子韧劲儿，全给勾出来了。这大概就是文学里常说的“小细节里藏着大手笔”。

故事里，地主太太和农妇的冲突，全因锅底的白菜汤。太太站在农舍中央，看那寡妇“不慌不忙舀汤，一调羹一调羹吞下去”，心里直犯嘀咕：“这时候还能吃得下？心肠够硬的！”她想起自己九岁女儿去世时，不肯去别墅猫在城里，熬了好几个月，觉得这才是“真伤心”。可农妇偏不按她的剧本演——儿子刚下葬，她却喝得下汤。直到农妇说出“汤不该糟蹋，里头有盐”，太太才耸耸肩走了，只当盐是不值钱的玩意儿。

这“盐”就是屠格涅夫的笔尖儿，轻轻一点，就戳破了阶级的隔阂，也托起了农妇的世界。在地主太太眼里，盐是厨房里最寻常的作料，加一撮够调味，扔一把也不心疼。可在农妇这儿，盐是命。她男人早亡，儿子是家里顶梁柱，二十岁的好劳力说没就没了，日子塌了半边天。儿子虽然没了，可汤里还有盐啊——那是她能抓住的最后一点“活气儿”。要想日子不糟蹋，汤就不能糟蹋；盐不浪费，对生活的向往就不会断绝。她没说“我想儿子”，可对“喝掉加了盐的白菜汤”的坚持，比哭嚎更让人揪心：这不是心肠硬，是穷人把伤心嚼碎了，拌着盐咽下去，再咬着牙接着过。

屠格涅夫的高明，就在于他没凑上去写农妇有多悲痛，反而退后一步，盯着“喝汤”这个再普通不过的动作。他让地主太太当“镜子”，照出穷人的难；又让“盐”当“钥匙”，打开农妇的心。你看，农妇的脊梁挺得直，不是麻木，是把丧子之痛压在骨头底下，用“好好喝汤”告诉自己：我还活着，我得替儿子守着这个家。那锅底的一点汤稀得能照见人影，可里面的盐，是比山珍海味都金贵的日子滋味。

我们常说“大手笔”，总觉得得写惊天动地的事儿。可屠格涅夫偏用锅底的一点汤、一撮盐证明：真正的好文字，是蹲下来看生活的。他不写“穷人多可怜”，只写“穷人怎么活”；不写“富人多冷漠”，只写“富人不懂穷人的珍惜”。这“不懂”里藏着最深的悲哀——地主太太永远不会明白，对她不值钱的盐，对农妇来说是活着的凭证；她更不会懂，农妇“喝得下汤”的平静，比哭肿眼睛更需要力气。

合上书，眼前还晃着锅底的那点白菜汤。汤还是稀的，盐还是淡的，可屠格涅夫用这两样小东西，让我们看见了穷人的尊严，看见了生死的重量，也看见了文学最厉害的本事：不用喊，不用叫，就靠一口汤里的盐，就把人间的大道理，都说透了。

附录：

白菜汤

屠格涅夫

一个农家的寡妇死掉了她的独子，这个二十岁的青年是全村庄里最好的工人。

农妇的不幸遭遇被地主太太知道了。太太便在青年下葬的那一天去探望他的母亲。

那母亲在家里。

她站在小屋的中央，在一张桌子前面，伸着右手，不慌不忙地从一只漆黑的锅底舀起稀薄的白菜汤来，一调羹一调羹地吞到肚里去，她的左手无力地垂在腰间。

她的脸颊很消瘦，颜色也阴暗，眼睛红肿着……然而她的身子却挺得笔直，像在教堂里一样。

“呵，天呀！”太太想道，“她在这种时候还能够吃得下东西！她们这种人真是心肠硬，全都是一 样！”

这时候太太记起来了，几年前她死掉了九岁的小女儿之后，她很悲痛，不肯住到彼得堡郊外美丽的别墅去，她宁愿在城里度过整个夏天。然而这个女人却还继续在喝她的白菜汤。

太太到底忍不住了。“达地安娜，”她说，“啊呀，你真叫我吃惊！难道你真的不喜欢你儿子吗？ 你怎么还有这样好的胃口？你怎么还能够喝这白菜汤？”

“我的瓦西亚死了，”妇人安静地说，悲伤的眼泪又沿着她憔悴的脸颊流下来，“自然我的日子也完了，我活活地让人把心挖了去，然而汤是不应该糟蹋的，里面放有盐呢。”

太太只是耸了耸肩，就走开了。在她看来，盐是不值钱的东西。（巴金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