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甘探秘（上）

宇爷厦

暑气未消，我们已背起行囊。厦航 MF8201 从高崎 T3 刺破晨雾，一路向西，五小时后（经停长沙片刻）稳稳落在西宁曹家堡。高原阳光像满杯青稞酒，热烈而清冽。今借一条环线，与福州飞来的十几位老友在此重逢，共启十一日青甘大环线。雪山、盐湖、戈壁、雅丹、沙漠，以及风里的旧事，将在远方依次铺展。

飞机提前半小时平稳降落在西宁曹家堡国际机场，取完行李，刚走出接机口，地陪马导早已举着旗子等候多时。他笑容可掬地为我们每人献上一条洁白的哈达，这是当地最隆重的欢迎仪式，让风尘仆仆的我们顿时倍感亲切。

随马导穿过幽暗的地下停车场，一眼便看见大巴司机立在车旁候着。他抬手、弯腰、抖腕，一件件行李被轻巧装入厢底，动作利落得像在跳一支无声的踢踏舞。

冷气弥漫的车厢里，我们屏息翘首，终于等来那群从福州飞来的老友。因青甘大环线，天各一方的我们再度在西宁并肩。

新机场航站楼在后视镜里缓缓后退，马导带着青普的尾音把未来十一天的画卷一路铺展。期待像海拔，一寸寸抬升。

恍惚间，十九年前的自己重叠而来——那时也是落地西宁，只为一场学术会议，随后乘大巴沿青藏公路颠簸入藏。倏忽二十年，楼宇拔节、车流奔涌，可空气里仍飘着当年的清冽，像一声不肯老去的问候。

大巴在路上行驶了大约四十分钟，停在城心灯火深处。房卡一刷，行李各归其室，片刻后众人又被香气招聚——二楼小厅，圆桌铺好，第一顿欢迎晚宴已热腾腾就位。

圆桌缓缓旋转，像把青海的微缩风物端到我们面前：白切鸡油亮似月，清蒸鱼背脊划开雪浪，红烧肉在灯下微微颤栗；最抢眼的，是高原独有的牦牛肉与手抓羊肉——前者肌理紧实，醇香像从牧场一路吹来的风；后者肥瘦相间，入口只留鲜嫩，不留一丝膻腥，香料的轮廓在舌尖轻轻闪了一下，便遁入肉香深处。

我们举箸如飞，碗碟交错，可停筷时仍只见山尖被削去一角。望着剩余的大半江山，众人相视而笑：原来在青海，第一堂课叫“盛宴”，而“光盘”是留给下一场重逢的借口。

夜色落成一匹绸，西宁被星子与灯火两面绣。我们三五成群，踩着微凉的晚风闲逛，身旁商铺的霓虹像河水一样流淌，溅起烤红薯、花椒盐、青稞啤酒的碎光。擦肩而过的本地人，笑里带着高原红，像把白日里剩下的阳光顺手揣进兜，又随手撒给我们一把。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所谓旅行，不过是把一座城市的呼吸偷偷装进口袋，等夜深人静再掏出来，让心跳与回忆对照。于是，我们带着西宁赠予的第一颗星光回房，把它掖在枕边——明早醒来，它会长成一条通往雪山与盐湖的光之路。

9月3日，早餐后退房启程，大巴一路向南开往塔尔寺。

西宁海拔虽然只有两千六，却已有三分之一的人开始头疼、心慌、胸口发闷，像被无形的橡皮筋勒住。

车窗外，九三阅兵的直播声此起彼伏，从每部手机里蹦出来，汇成另一条“方阵”。

两位退伍老兵干脆不进场，把行李往旁边一搁，端着屏幕守在塔尔寺门口——

军靴踏地的节奏与金顶飘动的经幡，在同一秒里，一硬一软，却同样猎猎作响。

二十年光阴替塔尔寺重新描金：旧时大巴能摇到佛脚下，如今山门退至三公里外，所有人被“景交车”这截短尺重新丈量信仰的距离。

所幸我们抢到西宁四百位导游里排位前十的“扎西姐”——一张嘴就是行走的酥油灯，句句添灯芯，把六百年格鲁派的呼吸一寸寸点亮。

八座如意白塔列队迎门，像八瓣莲花托出佛陀八功；

三百公斤黄金熬成的大金殿，在高原日光里炽烈燃烧，仿佛谁把太阳按进壁画；

而殿下的金塔正是宗喀巴呱呱坠地之处——

塔尖一闪，六百年的晨钟暮鼓便同时在你胸腔里“当”地一声就位。

踏进零下一十五度的酥油花馆，冷气立刻给呼吸镀上一层薄冰，却冻不住扑面而来的绚烂——

酥油拌着矿物颜料，被喇嘛的掌心焐出温度，又被寒风雕成永恒：

莲瓣薄得能漏光，璎珞细得可引线，仿佛一伸手，就会把这些立体佛国碰成碎钻般的传说。

壁画、堆绣与酥油花并称“塔尔寺三绝”，在扎西姐的讲述里，它们不是静止的展品，而是仍在呼吸的格鲁派史诗。

走出展馆，高原风扑面，我仍听见零下的花瓣在胸腔里“咔嗒”一声盛开。塔尔寺的三绝，原来不是技艺，而是三种时间的形态：壁画把岁月摁进墙，堆绣把岁月垫高成浮雕，酥油花把岁月捏成即刻消融的惊艳——而扎西姐的嗓音，是让它们重新在游客血液里发芽的第四绝。

离开塔尔寺，午餐后车轮缓缓驶过青藏高原的草原公路，一片湛蓝如宝石的湖泊在视野尽头徐徐展开——青海湖，这座中国最大的内陆湖，以它独有的苍茫与澄澈，为我们揭开了黑马河畔一场充满诗意的旅程。

“青海湖·黑马河”地标以现代设计融入了传统意象。三根立柱以石材与金属构筑，表面纹路似湖水的波纹，又似远山的轮廓。蓝底白字的标识与背后无边的湖天、草原交织，既是游客留念的热门背景，也是自然与人文在此和谐共存的象征。

抵达黑马河时，天空正飘着细碎的云。我沿着石砾滩走向湖畔，湖水在云影笼罩下透出深邃的蓝色，与灰白的砾石滩形成鲜明对比。几匹马静静伫立水边，身披藏袍的牧民站在一旁，宛如从草原历史中走出的画面。更奇妙的是滩上散布的水洼，清晰倒映出天空、马群和人的身影，仿佛天地在此折叠，我们不经意步入了另一重时空。

一群白牦牛正在围栏中悠闲踱步，它们长毛垂地、步态沉稳，如云朵栖息于大地。我们轻轻靠近栅栏，与一头白牦牛目光相接。它漆黑的眼眸澄澈如湖，在这无声的相遇中，仿佛听见了草原深处传来的亘古回音。

我们来到刻有“青海湖”汉藏双文和“黑马河观日之城”字样的石碑前。这是青海湖留给旅人的鲜明印记。倚靠石碑，身后湖天一色，眼前同行者笑容温暖。

时光定格，所有感动凝成一张张照片、一页记忆、一段再也抹不去的高原情缘。

离开茶卡盐湖的盐湖胜景，我们一行二十余人乘坐大巴，颠簸近七小时，终于抵达戈壁新城格尔木。除我俩与省立医院王主任外，其余都是退伍老兵。此行的目的，是参观格尔木国防教育展示馆，而这场特殊的国防教育之旅，再度点燃了岁月沉淀的热血与深植于心的家国情怀。

抵达时已过展馆闭馆时间，但得知来访的是一群退伍老兵，馆方领导特意安排了一位资深讲解员，专程为我们开启这段“专属”的红色征程。这份温暖而郑重的礼遇，不仅是对老兵们往昔军旅生涯的致敬，更让我们在尚未步入展厅之前，便已心潮涌动。

走进展馆，“百年巨变，风云激荡”的主题将我们瞬间带入那段披荆斩棘的岁月。在讲解员的引导下，我们首先驻足于“1953-1965 国防现代化建设突飞猛进”展区。黑白照片中的战机与营房，影像中激昂的建设场面，与老兵记忆深处的军旅时光悄然重叠。那些为国防事业奉献青春的日子，那些与战友并肩奋斗的片段，在这一刻愈发清晰、真切。

随后的武器展馆，如同一部立体的国防发展史。坦克列阵、战机昂首、航母劈波、火炮威严——每一件重型装备，都见证着国防力量的迭代与强大。老兵们凝神注视，仿佛重逢曾经操作或见证过的“老伙计”，言语之间洋溢着对国防事业日新月异的由衷自豪。

这些曾是国防线上的尖兵，将青春与热血洒在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如今虽已脱下军装，但爱国与奉献的火种从未熄灭。在展馆中，这群老兵认真聆听每段讲解，仔细端详每件展品，眼神中闪烁的是永不褪色的深情，是对祖国繁荣强盛发自内心的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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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展馆时，夕阳余晖正洒在“格尔木国防教育展示馆”的红色馆名上，字字熠熠生辉。而老兵心中的家国情怀，亦如戈壁中的胡杨，历经岁月洗礼而愈发坚韧。在这片广袤的西北大地上，他们依旧以军人的赤诚与担当，默默书写着对这片土地最深沉的爱。

清晨的格尔木透着几分凉意，早餐后我们便驱车前往心心念念的“盐色幻境”——察尔汗盐湖。车窗外，单调的戈壁土黄色逐渐褪去，远处浮现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白”，宛如给大地披上了一层薄纱。随着车子前行，那片白色愈发清晰，最终化作一望无际的盐滩，将天与地浩瀚相连。

天公作美，碧空如洗。我们换乘景交车，四十分钟的车程中，窗外的盐湖渐次展露动人的姿彩。下车时，双脚踩在盐滩上，触感比想象中坚硬。低头细看，盐粒凝结成不规则的水晶，在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犹如满地碎钻。仰望天空，2650米的海拔让蓝天显得格外低垂，纯净的蓝色毫无保留地铺展，与脚下洁白广阔的盐滩相映成趣，中间隔着一片富含矿物质的湖水。湖面平静得像一面巨大的镜子，将天上的云、远处的盐丘、甚至岸边的人影一一复刻，模糊了天与水的界限，仿佛踏入了一个对称而清澈的梦境。

顺着栈道向深处走去，才真正领略到这片盐湖的底蕴。它并非只有单调的白与蓝，因矿物质浓度差异，湖水呈现出浅绿、淡青、微蓝等层次丰富的色彩，宛若大自然打翻了调色盘，却又调和得如此和谐。

蹲下身，指尖轻触湖水，传来微凉的咸意。很难想象，这片看似不食人间烟火的盐湖，竟是中国重要的矿业基地，氯化钠、氯化钾等无机盐总储量超过20亿吨。它既有“比天空更干净，比梦境更迷幻”的诗意，又蕴藏着支撑现代工业的硬核实力——正是这种反差，让它格外迷人。

正午的阳光为盐湖换上了新装，镜面般的湖水与洁白的盐雕融为一体，营造出美轮美奂的景致，令人恍若置身仙境。此刻没有喧嚣，唯有风声与心跳，仿佛整个世界都被这片纯净温柔包裹。离开时，我悄悄带走几粒盐晶，既是留念，也仿佛把那一整片“天空之镜”的温柔，轻轻藏进了心底。

当车轮碾过戈壁的砂砾，一片澄澈的翠色突然撞入眼帘——我们来到了大柴旦翡翠湖，一处镶嵌在西北荒原的宝石秘境。

踏入景区，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刻着“翡翠湖”三个朱红大字的石碑，多种文字的镌刻，仿佛在诉说这片湖泊的多元与神秘。沿着步道前行，一汪汪湖水如被打碎的翡翠，或深绿、或浅碧，在蓝天的映衬下，泛着琉璃般的光泽。湖水澄澈见底，盐滩的纹理清晰可见，似是大地的脉络，又像翡翠的肌理，随手一拍，都是无需滤镜的大片。

登上观景台，俯瞰整个翡翠湖，更是令人惊叹。大小不一的湖泊如宝石般散落，有的是澄澈的蓝绿色，有的边缘泛着莹白的盐霜，还有的与旁边的盐湖形成黄绿相间的奇景，在戈壁的灰褐底色上，绘就出一幅天然的抽象画。游人如织，却丝毫没有打破这里的宁静，反而为这片秘境增添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四位身着明艳服装的挚友并肩立于辽阔高原观景台，手挽手迎着镜头自拍。身后群山连绵，天空湛蓝澄澈，灿烂笑容洋溢，亲密无间。

远处的盐滩、栈道、小火车与游人缩成小巧的剪影，衬得这片湖域更显辽阔静谧，仿佛置身于一场不真实的幻境。

漫步在盐滩上，脚下是细碎的盐粒，咯吱作响。远处的山峦在蓝天的勾勒下轮廓分明，与眼前的翠湖形成强烈的视觉对比，粗犷与柔美在此交融。微风拂过，湖面泛起涟漪，阳光洒落，波光粼粼，那一刻，仿佛时间都为这美景停驻。

大柴旦翡翠湖，没有茶卡盐湖的盛名在外，却有着独属于自己的静谧与绚烂。它是西北荒原的意外之喜，是大地馈赠的翡翠珍宝，来过，便会在记忆里留下一抹清透的翠色，久久不能忘怀。

无人机低掠而过，将这一刻定格——高原盐湖旁，我们并肩而立，蓝天映碧水，每张笑脸都盛着澄澈的快乐与满足。

9月6日午后，秋阳温软，风不吵，人也静。福州、厦门两端的我们，被同一根看不见的线轻轻拽住，横越三千公里，只为去对一座藏在湖心的水上雅丹，说出那句只有风知道的暗号。

我们兵分三路：

一路登船，像梭子穿进水纹的经纬，把引擎声织进湖底；

一路埋伏岸畔，等某只水鸟斜剪涟漪，“咔嚓”一声把瞬间钉在取景框里；

一路贴着木栈道，用指尖摩挲岩壁——那些层层叠叠的页码，是一部给盲人读的亿万年史诗。

海风与戈壁风在胸腔里撞个满怀，咸的浪与燥的沙一起翻滚，酿出一种微醺的陌生，像初吻，又像旧梦。

我跳上摆渡车，又弃车徒步，像一枚被风推着的棋子，慢慢逼近那片“晕区”。

戈壁尽头，靛青忽然炸开——一整面湖把长途的倦意当场没收。

风蚀的土丘像被天神随手撒落的舰队，搁浅在巨大的蓝宝石镜面；

阳光一照，黄褐与碧蓝同时起火，时间被烤得噼啪作响。

我们集体失语，只剩快门声噼里啪啦，替心跳打鼓。

夕阳“咚”地一声沉进湖里，我们被镀成橘色剪影，像一群偷走黄昏的贼，把“再见”死死摁进喉咙——怕那两个字一出口，这座异世界会立刻合拢大门，把我们永远关在光的外面。

回程，雅丹在后视镜里渐渐隐去，像一艘艘重新下潜的潜艇。

我明白，记忆早已被它们无声地雕成另一座水上雅丹，悄悄泊在心底最柔软的湖面，永不散去。

从水上雅丹启程，车窗外是无尽的旷野，穿越茫茫戈壁，历经六个多小时的颠簸，路途的孤寂与身体的疲惫曾一度蔓延，直到那抹澄澈的碧色，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

茫崖翡翠湖终于将它惊人的美，馈赠给每一位执着抵达的旅人。

这片镶嵌于荒芜之中的湖泊，犹如大自然亲手打磨的绿宝石。湖水以层次分明的翠色铺展，浅处如翡翠清透，深处似墨玉沉静，在蔚蓝天穹的映衬下，每一缕波纹都熠熠生辉，美得令人屏息。银白的盐滩如一条玉带环抱湖岸，将这一汪翠色衬托得愈发纯净，仿佛世间所有的清澈与宁静，都在此悄然汇聚。

漫步盐滩栈道，可见湖面将天空、远山与人的身影温柔收纳，绘出对称如幻境的画卷。

游客们或驻足拍摄，或倚坐于心形装置旁留下瞬间，每一个身影，都成为这翡翠碧波中灵动而诗意的点缀。

一路风沙扑面、倦意缠身，都在撞上茫崖翡翠湖的那一刻，被瞬间赦免。

这抹荒漠里迸出的翡翠绿，像是对固执赶路人私藏的犒赏——只一瞥，所有颠簸便沉入湖底，只剩心脏在胸腔里敲鼓：原来值得，真的存在。

从此，大西北的辽阔字典里，多了一枚拆不开的词根：那一眼翠色，在记忆深处生根，随心跳反复翻页，永不褪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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