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虚图第二百二十三章

龚万云

太虚图

第二百二十三章 故地赎罪

风信子继续滔滔不绝：“第三，有一次，戴世剑策划了一个活动，他通知群众开批斗大会。

会场上，他让老百姓都带着镰刀、锄头、扁担之类的农具，站在左边。让几十个阶级敌人空手站在右边。

然后，会议主持人大呼口号：打倒一切反动派，打倒一切反动派。

口号呼完，就让老百姓拿着农具对阶级敌人进行冲击。 阶级敌人大惊，只好逃跑。

这些阶级敌人家里一般都没有口粮，饿得不行，身上没力气。几十个阶级敌人一起逃跑，其中，很多老太太是小脚，根本跑不动，就被冲上来的贫下中农用锄头等农具打倒在地。

有一个少妇抱着一个才八个月的婴儿，自己被打死，孩子还在妈妈怀里哭。呜呜呜！

这一次，一共死了十八个人，其中五个是十岁以下的孩子。

还有一次，年底，下大雪。戴世剑带着一帮学生冲进一个阶级敌人家里。那时候，这个阶级敌人家里只有婆孙两个相依为命。婆婆六十多岁，孙女才三岁。

戴世剑让她们婆孙俩站在雪地里，让人往她们身上浇雪。婆婆抱着孙儿，叫她别怕。

当雪压倒婆婆腰间时，孙儿哭着说说：‘奶奶，我好冷！’婆婆紧紧抱着孙儿，说道：‘再坚持一下，一会就不冷了’。

雪一直不停地浇来，没多长时间，婆孙俩就被雪彻底封住了。戴世剑怕雪会化，又让在雪堆上拍上更多的雪。还做出一个雪人的形象。

这个雪堆一直到第二年春，其他地方的雪都融化了，又过了一个月才彻底融化。

雪化了，人们看见那婆孙俩依然紧紧地相互抱着，直到脚底雪化完，才慢慢倒了下去。

又没人敢去收尸体，当夜，她们的尸体就被野狗撕的四分五裂了。呜呜呜！我不想讲了，还有很多，可是我说不下去了！”

施良听得双眼模糊，拳头不知不觉捏紧了。他擦了一把泪水，说道：“不说了，我知道了。这个恶魔一定会遭到报应的！”

施良站起来，望着窗外，泪水还是控制不住往下流。

他想，这还是人吗？那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怎么会容忍这种事发生？而且组织人还逍遥法外？一直到现在都活得好好的？

这一夜注定是难眠的，施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他想，明天戴世剑肯定还会来，我该怎么办呢？难道让我治疗这种人吗？爷爷的遗嘱曾说过：“不救治穷凶极恶之徒”。可我总不能把他打死吧？那自己跟他还有什么两样？

第二天，戴可达又推着戴世剑来了。施良看着戴世剑那张邪恶的脸，恨不得一巴掌拍个稀烂。

坐下后，施良对戴可达说道：“经过初步判断，你父亲这不是病，你们知道是什么吗？”

戴可达也是一名干部，说话很有分寸，他说：“我们就是找不到原因才来请先生的，还请先生明示，费用方面不是问题。我父亲有医保。”

施良问：“你父亲年轻时干过一些什么事你听说过吗？”

戴可达说：“他从来不让问他年轻时的故事，谁要是提起，他准没好脸色。所以，我们也不敢问。”

戴世剑眼睛微微睁了一下，想要发怒，却又没有力气，他有气无力地说道：“年轻人也不懂，提那些干什么？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提了心烦。”

原来，那时候，戴世剑非常积极，目的就是为了被上级看中，提拔他当更大的官。没想到“四人帮”倒台，运动被彻底否定，他幸幸苦苦集赞的“功劳”不但被否定，还成了犯罪的罪证。

幸亏他当时留了后路，从来不亲自动手。当那些打手被追究刑事责任的时候，他侥幸洗脱了干系。并一直在工作岗位上安稳的混着日子，最终在副县级退休。

但是，做了亏心事你骗得了人，可你骗得了鬼吗？几十年后，当那些冤鬼的鬼气变得强大时，他们就会来复仇了。

施良没好气地对戴世剑说道：“可这是你的病根，你不正视行吗？我可以很直接的告诉你，要不是你老婆还算善良，你早就被恶鬼吃得骨头都不剩了。”

戴世剑接触的教育是不信封建迷信，可他内心还是非常相信的。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是越来越信了。

他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人在世上走，欠了人家的命总是要还的。只是没想到，他会用这种生不如死的方式来还，想自杀都办不到。

现在，他已经害怕晚上睡觉了。一到夜里，他就会被数十张长着锋利牙齿的嘴咬着。这里一口，那里一口，咬的他在床上滚来滚去，无处躲避。

 施良知道回避不是办法，不管是谁，他如果要为过去所犯的事赎罪，他应该有权知道赎罪的路径。

见戴可达期待地看着自己，戴世剑软绵绵的坐着，毫无生机。施良问戴世剑：“你相信这世上有鬼吗？”

戴世剑微弱的声音回答道：“年轻时不信，现在我信了。”歇了一下，又说：“现在不是信，我是亲眼看见了。那些屈死的老人、孩子、男人、女人，我都看见了，他们每天夜里都来咬我，说要一口一口把我咬死，不能让我痛快的死了。”

施良问：“你还记得那些人吗？”

戴世剑说：“基本都忘记了，但他们夜里来对着我诉苦，让我又都想起来了。可奇怪，”戴世剑略微坐直了一下身体，继续说道：“那个几个月的孩子怎么也会说话？”

施良问：“那你现在知道该怎么为自己赎罪了吗？”

戴世剑微微摆头，小声说道：“我不知道，我不懂得怎么与他们交流。”

施良又问：“当年那些参加动手的人还有吗？”

戴世剑说：“那些人更惨，他们没有一个活到了五十岁，都患了一些奇怪的病或出意外死掉了。就我活到现在。”

施良看了看戴世剑，说道：“我可以教你一法，你带着香，纸钱和煮熟的猪头去每一个死人的坟地跪三天三夜，虔诚请求冤魂原谅。你每去一个地方，就会减轻一份痛苦，夜里就会少一个人来咬你。懂吗？”

戴世剑问：“那些被野狗吃了没有坟地的怎么办？”

施良说：“你放心，天下的好人还是很多的，只要脱离你们的监控，肯定有人哪怕是只帮忙收点骨头和衣物，他们还是会给死者下葬的。你只要去问，就会找到。”

戴可达在一旁惊得像是大白天看到鬼一样，用异样的目光看着自己的父亲，就像看到一个从来没见过的吃人猫一样，不敢相信他就是自己的父亲。

他惊问：“父亲，你真的干过那些事？”

戴世剑低下头，说道：“到处都那样干，我们也是跟风干的。再说，我们如果不积极努力，就怕被当成特务和坏分子了。只好大着胆子干，反正从上到下都那样，我们就越干胆子越大。”

施良说道：“你应该听说过，东西德合并的最后一天，东德的一个边防士兵因为开枪打死了一个偷偷越境逃往西德的人，被后来的新政府判处死刑。士兵辩解说：当时还没合并，我只是执行上级命令，我没错。你知道法官是怎么说的吗？他说：是的，你执行开枪命令没错，但是，打不打得准却是你自己把握的。你一枪毙命，证明你自己内心想将他打死。如果你是一个尊重生命的人，你完全可以选择没打准。所以，你应该上绞刑架。那士兵无话可说。这个故事是什么意思你懂吗？”

戴世剑连连点头，说道：“我不尊重生命，毫无人性，我应该下十八层地狱，过刀山，滚油锅，受熬油之苦。现在只要求我去跪几天，是那些冤魂太善良了。我愿意去跪。”

戴世剑立刻吩咐儿子戴可达给了施良一万块钱的诊费，让儿子推着出去了。

几天后，戴世剑出高价雇了一个人推着自己，首先来到苹果县乡下，找到第三高中的旧址。

当年的记忆已经面目全非，土屋变成了小楼，中学变成了小学。不变的是那个巨大的操场，那是同学们装满梦幻，又亲手打碎梦幻的地方。

戴世剑凭着记忆中的方位，找到了当时批斗曹老师的地方。

他的眼前，突然浮现出当年的情景：经常一脸笑容的曹老师三十多岁，梳着当时流行的运动头，怀着身孕在讲台上谆谆教导同学们如何做人。可自己却把这样一位慈祥的老师进行毫无人性的批斗，还指示一位学生一脚把她踢下桌。当时头破血流，大腿间也流血不止---她流产了。

戴世剑至今记得，曹老师那双无助而祈求的眼神。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当晚，为了防止有人对曹老师施救，他刻意派了几个学生值守。他清楚听见老师痛苦的叫声越来越小，最后消失。

第二天，他看见曹老师抱着尚未足月的胎儿，倒在早已凝固的血泊中。

他突然惊醒过来，颤巍巍地掏出准备好的香烛，纸钱，猪头放在地上。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就低着头跪着。

这一奇怪的举动引来了一些看客。年轻的不知是怎么回事，却有一位八十多岁的学校老炊事员明白是什么。

他慢腾腾走过来，仔细打量戴世剑，由于戴世剑老了，老炊事员怎么也认不出他是谁。但他心里明白，这一定是一个当年在曹老师事件中有愧的人。

到了晚上，老炊事员见戴世剑还低头跪在那里，一动不动，生怕出人命，就与学校保安前去打招呼。

他问：“你是谁？天已经黑了，请你离开。”

戴世剑抬起头，仔细端详了半天，终于认出这是当年的学校炊事员陈师傅。他惊道：“你就是当年的炊事员陈师傅？”陈师傅点了点头。

戴世剑说：“我就是当年的戴世剑啊。曹老师是个好人，我对不起她呀！”竟自伤心地哭了起来。

陈师傅一听，怒不可遏，一巴掌在戴世剑脸上扇得脆响。他骂道：“你就是戴世剑？你怎么还没死啊？那么多人都死了，你怎么就不被车撞死呢？怎么不得癌症磨死呢？”

戴世剑抱着陈师傅的双肩，说道：“我不是人，我猪狗不如，我是畜牲啊，请您继续打，狠狠的打。”说完，还把脸伸了过去。

陈师傅蹲下来，指着戴世剑哭道：“曹老师多好的人啦！你……你们怎么下得去手的？”

戴世剑也不做声，就在那里低着头跪着。旁边的看客弄清情况后，纷纷向戴世剑身上吐口水。有人提议，应该把戴世剑弄到曹老师坟前烧掉，以慰曹老师在天之灵。可现在是法制社会，谁又敢这么做？谁又能这么做？

当晚，戴世剑在陈师傅的带路下，走了好久，来到后面山上，找到一处长满荒草的土堆。

陈师傅说，是他与另外几个好心的老百姓在第二天夜里偷偷把曹老师母子埋了。这个土堆，就是她们最后的安居之所。

戴世剑跪在那里，一一拔除土堆上的野草。有从旁边捧来黄土，放在坟顶，力求让坟对更高一些。又点燃香烛和纸钱，摆上贡品，认认真真磕了九个头。然后就低着头，跪在那里。

纸钱腾起的烟雾里，戴世剑隐约看见一道人影，梳着运动头，怀里抱着一个赤身裸体的孩子，微笑中带着悲楚，那不是曹老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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