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武侠小说连载《奇情侠缘江南雨》第十一章 柔骨惊虹破夜寒 车隐尘烟向晓看

海涛

暮色如血，残阳最后一抹余晖被墨色吞没。院中尸横遍地，血腥气混杂着晚风，掀起众人衣袂。

那灰衣人转过身来，月光恰好落在他脸上——一张看似不过四十许的面容，眉眼清俊如山水墨画，可那双眼睛里盛着的，却是看尽沧海桑田的沉寂。他手中长剑犹在滴血，剑身薄如蝉翼，泛着幽幽蓝光。

“奇…奇剑大侠？”墨慧声音微颤，她只在师父口中听过这个名字——二十年前便已名动江湖的绝顶高手，传闻早已仙去，不想竟在此现身。

奇剑未答，目光已落在倚在一筐怀中的淼儿身上。他一步踏出，人已至淼儿身旁，伸手搭上她腕间脉搏。

“如何？”一筐急问，声音嘶哑。

奇剑眉头微蹙：“任脉已经寸断，龙象般若功的掌力已侵心脉。再迟半刻，华佗难救。”

他话音未落，两道娇小身影如燕子般掠入院中，竟是两个十二三岁的剑童，一着青衣，一穿白衣，腰间各佩短剑。

“师父，车马已备好。”青衣剑童声音清脆，目光扫过满地尸首，神色不变。

“扶她上车。”奇剑收剑回鞘，那柄软剑竟如腰带般缠回他腰间。

墨慧这才回过神，急忙冲回屋内收拾行囊。一筐小心翼翼地将淼儿交给剑童，转身时特意摸了摸怀中——那五副救命药材还好端端地揣着。这是了凡大师给配成的药方，是墨慧伤愈的唯一希望。

“我、我也跟你们走！”丫鬟小翠颤声道，手中还紧紧攥着方才搏斗时用的剪刀。

奇剑微微颔首：“东厂耳目遍布，此地不宜久留。”

众人匆匆出院，果然见门外停着一辆看似朴素却格外宽大的马车。拉车的两匹马通体乌黑，唯有四蹄雪白，在夜色中静静伫立，不见丝毫焦躁。

“夜照玉狮子？”墨慧暗自心惊，这等宝马便是王侯府中也难得一见。

两名剑童将淼儿轻轻安置在铺了软褥的车厢内。一筐正要上车，忽觉袖中一沉，低头见是奇剑塞过来一个白玉小瓶。

“给她服下，可护心脉三日。”奇剑的声音依旧平淡。

一筐拔开瓶塞，一股清冽药香扑面而来，他不敢怠慢，连忙给淼儿喂下。药液入喉，淼儿灰败的脸色竟真的回了一丝血色。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阵阵犬吠，隐约有火光逼近。

“他们追来了。”白衣剑童轻声提醒。

奇剑最后一个登上马车，帘幕落下刹那，他指尖轻弹，一枚铜钱破空而出，击灭了院门口悬挂的灯笼。四周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苏州府，东厂官邸内灯火通明，气氛压抑。

柳轩志被亲信架回时，腰侧创口血流不止，染红了半身官袍。他面色惨白，额上冷汗涔涔，往日的倨傲与狠戾被一种蚀骨的虚弱取代。东厂御医——那位在苏州民间被传为“鬼手佛心”的杏林高手——立刻被召至榻前。

御医手法娴熟，迅速剪开被血浸透的衣物，露出那道触目惊心的伤口。剑痕深及腰骨，更可怕的是，伤口周围的经脉呈现出一种黑色的郁血伤口，仿佛被一种阴柔却霸道的内力彻底摧毁。御医屏息凝神，将特制的金疮药粉均匀撒上，药力瞬间发挥作用，血流渐缓。随后，他手法精准地为柳轩志正骨、包扎。

做完这一切，御医才小心翼翼地搭上柳轩志的腕脉。他闭目凝神，指尖感受着脉搏的跳动，时间一点点过去，他的眉头越皱越紧。半晌，他缓缓收回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柳大人……您的左右脉象……为何如此不齐？左脉沉涩几近于无，右脉虽显洪大，却浮而不定。这……您以往脉象便是如此吗？”

柳轩志心中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尝试运转内力，却觉丹田空空如也，那股曾经磅礴汹涌的龙象般若内力，此刻竟感应不到分毫。他不信邪，猛地想抬起双臂，右臂应声而起，左肩却传来一阵钻心剧痛，仿佛筋络已被彻底斩断，完全不听使唤。

“啊——！”一声低吼从柳轩志喉中迸出，充满了痛苦与暴怒。他双眼赤红，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从齿缝里挤出诅咒：“奇剑！你好狠毒！竟废我武功！此仇不报，我柳轩志誓不为人！”

室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他扭曲的面容，失败的耻辱与武功被废的绝望，如同毒蛇般啃噬着他的内心。

马车悄然启动，出奇平稳迅捷，转眼便融入深沉的夜色。车厢内无人说话，只听得见淼儿微弱的呼吸声，和车外渐渐远去的追捕声。

一筐紧紧握着淼儿冰凉的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对面闭目养神的奇剑身上。这位传说中的高手为何恰好在此现身？他救下他们，当真只是路见不平？

夜色正浓，前路未卜。马车载着众人，向着未知的黑暗疾驰而去，只留下满地狼藉的院落，和那个被奇剑端少阴经差不多废去武功的东厂柳大人，在渐起的夜风中微微颤抖。

深秋的扬州，苏府后花园内海棠花开遍。几株晚开的垂丝海棠，粉白花瓣随风簌簌落下，沾了大小姐红袖儿一身也浑然不觉。她斜倚在亭栏边，指尖无意识地绕着裙带上系的明珠，嘴角噙着一抹掩不住的笑意，眼神飘向远处，似是看到了那日柳巷街头上，那位名叫嘎娃子的外地客，谦虚有礼、侠义满身的身影，特别是能够机智的躲开曲师那雄厚无比的降龙十八掌，红袖觉得这个年轻人可能身怀绝技，藏而不漏，又充满了侠义心肠，正是自己最喜欢的公子类型。

“小姐，小姐！”贴身丫鬟玉儿提着裙摆小跑过来，打断了她的旖旎思绪，“老爷派人来传话，让您即刻去书房一趟。”

红袖儿回过神来，脸上微热，忙敛了神色，恢复了几分知府千金的端庄，应道：“知道了，这就去。”

她心中有些许疑惑，父亲苏霍查平日公务繁忙，鲜少在白天这般急切地唤她。

穿过几重月洞门，来到父亲书房外。红袖儿整了整衣衫，轻轻叩门而入。书房内墨香与药香隐隐交织，苏知府正站在窗前提笔写着什么，闻声转过身来。他年近五旬，面容清癯，此刻见到亭亭玉立的女儿，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宠爱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喜悦。

“爹爹万福，”红袖儿敛衽一礼，声音切切，“您找女儿有事？”

苏知府放下笔，笑容和煦：“袖儿来了。快过来坐。”他打量着女儿如花的容颜，语气愈发温和，“为父一向最疼你。近来书读得如何？那《宋词一百首》可曾熟读背诵了？”

红袖儿见父亲心情甚好，也放松下来，嫣然一笑：“回爹爹，女儿不敢懈怠，一百首宋词已能背诵十之八九了。爹爹若想考校，女儿这就背给您听？”

苏知府摆手笑道：“为父知你聪慧，跟随曲师进益不小。不过今日唤你来，并非为了考校功课。”他略压低了声音，神色添了几分郑重，“袖儿，你知为父除了为官，于医道也略通一二。近日，咱们家后院西厢房，悄悄住进了一对母女。”

红袖儿微微睁大了眼睛，苏府规矩森严，后院西厢久无人住，且位置僻静，何时来了客人，她竟丝毫不知？

苏知府继续道：“那家的女儿身染重病，甚是棘手。她们……是为父一位故交的家眷，如今落难，特来投奔。为父正用自家研配的药方为她诊治。此事关乎他人性命与清誉，需得绝对隐秘。”他目光严肃地看着女儿，“袖儿，为父想让你代为照应她们母女，所需药物、饮食，皆由你亲自经手，不可假手他人，包括曲师和你妹妹茉儿，也暂不能告知。你可能做到？”

红袖儿先是一怔，随即感受到父亲话语中的信任与托付，一股责任感油然而生。她挺直脊背，认真应道：“爹爹放心，女儿定尊父命，严守秘密，悉心照料。”

午后，苏府大部分主仆都在歇晌，府内一片静谧。红袖儿依言，独自一人，悄悄来到了后院西厢。此处果然清幽，草木深深，几乎听不到前院的喧闹。

她轻轻推开虚掩的房门，室内光线微暗，弥漫着淡淡的药味。靠窗的床榻上，躺着一位少女，看上去约莫比自己小两三岁，面容秀气至极，只是脸色苍白如纸，嘴唇也失了血色，显得十分虚弱。床边坐着一位中年妇人，正用湿毛巾为少女擦拭额头。那妇人虽衣着朴素，鬓角已见霜华，却难掩其清丽容颜与温婉气质，眉宇间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韵。更让红袖儿意外的是，靠墙的椅子上，还坐着一个身着布衣、面容憨厚却眉目俊朗的年轻后生，此刻正关切地望着床上的少女。

见红袖儿进来，屋内三人都看了过来。那妇人起身，眼中带着询问。

红袖儿忙福了一福，轻声道：“夫人安好。我是苏红袖，奉家父之命前来。”她表明身份和来意，强调父亲安排由她负责抓药和供应食物，并再次保证此事绝不会让第四人知晓。

那妇人，正是墨慧。她听闻是苏小姐，眼中戒备稍减，上前拉住红袖儿的手，连声道谢。握住红袖儿手的瞬间，墨慧心中莫名一颤，只觉得这少女手指纤柔，掌心温暖，那活泼灵动的气息，那眉眼神态，不知怎地，竟让她恍惚间觉得与淼儿像姐妹一般，一股难以言喻的亲切感油然而生。

这时，床上的少女正是淼儿微微动了动，睁开眼，看向红袖儿。她的声音微弱，却带着善意：“谢谢……红袖姐姐。”

红袖儿忙走到床边，见淼儿如此虚弱，心中怜意大起。她毫不犹豫地伸出手，轻轻握住淼儿冰凉的手，语气坚定而温柔：“妹妹快别客气，你好好休息。需要什么药，想吃啥，尽管告诉我，我一定想办法帮你弄到，定要让你快快好起来。”

两只手一温一凉握在一起，仿佛某种奇妙的缘分，在这隐秘的西厢房里，悄然联结。

时光荏苒，墨慧与淼儿在苏府西厢已悄然住了一月有余。

在红袖儿不露声色的精心照料下，淼儿脸上的死灰之气渐渐褪去，恢复了些许少女应有的红润。红袖儿常常带着心腹丫鬟玉儿，如同寻常富家小姐出游般，穿梭于扬州城的大街小巷。她们不仅按方抓药，还会捎回些扬州的精巧点心、时鲜瓜果，悄悄送入西厢。一筐除了协助照顾淼儿母女，所有闲暇时间都投入到《十通经》的修炼中，进展神速，功力已稳稳踏入第四层境界。

三个月朝夕相处，红袖儿与淼儿年纪相仿，性情投契，早已情同姐妹。看着淼儿已能下地缓慢行走，墨慧思忖再三，觉得不应再对这位善良的知府千金有所隐瞒，便将自家遭遇东厂迫害、被奇剑所救等前情，择要告诉了红袖儿。

红袖儿聪慧异常，听完遭遇，既同情又敬佩。她仔细观察淼儿，觉得其恢复速度虽不算慢，但要想彻底根除龙象般若掌留下的暗伤，仍需更强健的体魄。她大胆提议：“淼儿妹妹，不如你随我们一起修习《十通经》吧？此功法中正平和，最是固本培元，于你康复定然大有裨益。”

墨慧深以为然。于是，她不再藏私，将《十通经》的精要口诀与修炼法门，悉心传授给红袖儿和淼儿。两位少女皆是灵秀之人，加之有了一筐之前的经验可供借鉴，进展极快，短短一月，竟双双练到了第二层功力。

投桃报李，红袖儿也将家传的“霍家叉拳法”的基础套路，教给了淼儿和一筐，权当强身健体。墨慧则见一筐勤奋、红袖儿赤诚，便将“墨家青衣剑”中的一些入门招式传授给他们。三人相互切磋，西厢院内时常可见剑影闪动，虽不凌厉，却充满生机。

在了凡大师留下的药方持续调理下，加上心境渐宽，墨慧的身体已恢复如常。淼儿的伤势也随着苏知府私密药方和红袖二与丫鬟玉儿俩人的细心照料下伤好了八成。唯一遗憾的是，柳轩志那狠辣的一掌伤了淼儿右胸经脉，导致其右手运剑时总感滞涩，力道难继。

然而淼儿心志坚韧，毫不气馁。她索性开始练习左手持剑。起初自是笨拙不堪，但她凭着过人的毅力，日夜苦练，一个月后，竟已能左右手交替使剑，虽威力不及往日右手，却也挥洒自如，别具一格。

这半年来，苏府上下绝大多数人，依旧对西厢住着几位“特殊客人”一事毫无察觉。苏知府治家严谨，红袖儿行事也极为谨慎，将秘密守得滴水不漏。

唯有两人，隐约察觉到了一些异样。一是红袖儿的妹妹茉儿，她虽不知具体详情，但敏锐地感觉到姐姐往偏僻西厢跑的次数过于频繁，且有时会让她回避。二是府中的书房先生曲未平，他偶尔于夜深人静时，似乎听到西厢方向传来极轻微的、类似剑锋划破空气的声响。

然而，无论是淘气的茉儿，还是那位儒雅、眼神深邃的曲先生，都对此保持了惊人的沉默。他们选择了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仿佛共同守护着一个无言的约定，维持着苏府表面上的平静。

这一日，茉儿按捺不住好奇心，悄悄找到正在亭中核对药方的红袖儿。

“姐姐，”茉儿凑近，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神秘，“你最近……可有再见到那位让你魂牵梦萦的明月尘嘎娃子？”

红袖儿执笔的手微微一颤，一滴墨汁落在宣纸上，缓缓晕开。经茉儿这一提，她才恍然惊觉，这几个月忙于照料淼儿母女、习武练剑，竟将那个在画舫上一见倾心的身影暂时埋在了心底深处。此刻旧事重提，那份朦胧的情愫夹杂着淡淡的怅惘，再次涌上心头。

她轻轻摇头，语气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失落：“上次相见甚欢，只是太时间太短，不知道何时后会有期”。

茉儿见状，忙将自己在外听到的传闻道出：“姐姐莫急。我听说，各地武林精英近期都要汇聚咱们扬州城，好像是要举行一场什么比武大会！传闻都说，两位武林至尊神秘无比的奇剑传人和天山禅功高人，最后现身之地就是扬州！姐姐，你说……那位明月尘嘎娃子，气度那般不凡，会不会就是天山禅功的传人，此番是为此事而来？”

红袖儿闻言，心头猛地一跳。明月尘……天山禅功，奇剑高人……武林大会……这些词语串联起来，仿佛在她平静的心湖中投下了一颗石子，漾开层层涟漪。她抬眼望向庭院外扬州城的方向，只觉得那片天空之下，似乎正有无形的风云开始汇聚。

西厢的宁静，或许很快就要被外界的波澜打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