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钟

萌娘

<p class="ql-block"><i style="font-size:20px;">这是我读研时候交给老师的作业,次年刊发于1989年7-8期《人民文学》。1994年获得《人民文学》一等奖。文章原来是1.2万字的小说,发表时因版面拮据删除了大部分,变成了四五千字的散文。这次作美篇,我仅凭记忆恢复了两段当年删除的内容。</i></p><p class="ql-block"><i style="font-size:20px;">深深怀念韩作荣主编,感恩汪曾祺先生对我的教诲和鼓励。</i></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18px;">附:</span><i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18px;">汪曾祺先生来信</i></p><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55, 138, 0); font-size:20px;">“我看到你的散文,是去年《人民文学》(1989年)8、9合刊上的《秋天的钟》,我觉得这是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人工塑料花中的一支带着露珠的鲜花,一支百合花,一支真花,我对几个人说过,这期《人民文学》只有一篇可看……后来我在天津和哈尔滨的刊物上又看到你的两篇散文,真诚而清秀,我为中国有这样一个女作家而高兴。……我没想到你听过我的课,早知道你来听课,我应该讲得更好一点。看到这样一个女学生,很高兴。”</i></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i style="font-size:18px;">汪曾祺先生来信截图</i></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晨光来临的时候,我听见银子的声音,它来自曾祖父的挂钟。那是一挂德国五音钟,每逢报时,它就响起优美的音乐。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暖暖的阳光里融入钟声的温柔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醒了。我怎么会醒呢?钟还没响呢。钟挂在那堵淡绿的墙上,它已经老了,它走路的脚步很轻,嘀嗒嘀嗒的。我缩在被子里看它,看它走到地板上。地板的红漆剥落了,露出光洁的木质花纹。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老爷爷——我喊我的曾祖父。屋里静极了,我的声音从高高的屋顶扑向我。我看着阳光斜斜地从窗口伸进来,爬到绿墙上;看着纤尘在阳光中蠕动,窗外的树叶影着薄薄的窗纱。隐隐约约,木轮车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吱吱扭扭地从窗外沙石路上滚过。近了又远,听不见了。</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i style="font-size:20px;">作者3岁或者4岁</i></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那是许多个早晨或者许多个黄昏,我懒在炕上等着银子的声音,那声音从最高最蓝的天空深处涌来:当——当——墙上的老钟响了,那时,远处教堂的圣钟声也如约而至,那和鸣的钟声仿佛来自天堂的音乐,宏伟而华丽,覆盖了我,我的身体慢慢舒展,舒展……早晨或者黄昏的阳光总是温和而炫烂,它们是为那齐鸣的钟声辉煌吗?</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钟声一响,我就看见那扇门了。那扇门徐徐地向我打开。我看见了天空,在门的后面展开纯净幽深的蓝光,银子的声音就从那儿来吗?那门后的院子好大啊!树枝乱蓬蓬地伸出高高的木栅栏,曾祖父拉着我走过排水沟上的小木桥,一推开那扇黑褐色的大门,就听见满院子的秋天了。夕阳把白杨树一棵棵点亮,它们是一群蜡烛,照亮了曾祖父颀长的背影。树叶像木琴奏出的风,萧萧而下,一地落金。曾祖父踩着瑟瑟枯叶,缓缓地走进他的秋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哦,秋天,多么美丽的秋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小路指向那座棕黄色的木房子,门口有三级木楼梯。曾祖父把奶瓶放在第三级木台阶上。一阵风吹来,洗得发白的毛蓝对襟褂子贴紧了曾祖父瘦削的肩胛骨,衣摆显得空荡宽大。他有些吃力地直了直腰就坐在台阶上,又长又白的须眉在风里微微颤动。黄叶像音乐一样,哗哗啦啦地在他脚边滚过。木手杖斜靠在他的膝上,他望着我拍拍木台阶说:这儿来,歇会儿。</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老爷爷——我又从地上拔起一把青草朝牛栏中扔去。母牛摇晃着奶子慢慢嚼着。我说,老爷爷,快看哪,牛吃草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曾祖父一动不动地坐在秋色里,他就那么看着我,看着我的草地。那目光已经照耀我走过许多个秋天,一直走进这张稿纸的方格。现在正是秋天,冷风吹透了我,我却不知风是从哪儿吹来的,这才是秋天的滋味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那时,我4岁,我没有四季,只有春天。我不关心草为什么绿了又黄,无论绿还是黄,草,永远美丽着。草,让我想象田野,想象风,想象布拉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的教练说,他想不好我在舞台上的自信是哪儿来的。我想,它来自我4岁的时候,4岁,就相信他们都爱我。也许我明白,我是第一个使他成为曾祖父的人,我让这个家族四世同堂了。我喜欢看见他们愉快,我会学着老钟的脚步走路,我喜欢抚摸曾祖母软软的白发,我趴在她背上,把那些柔软的白发编来编去。</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喜欢做各种新鲜事情,老奶奶洗鱼,我就伸手到水盆里摸那个冰凉的鱼。我奇怪,鱼的眼睛为什么总睁着?老祖母说,它死得冤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它为什么冤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人要吃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人不能不吃它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不吃它人就长不好。你吃了鱼才聪明,长大了才苗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望着鱼不做声了,我去摸那只鱼眼睛,鱼眼里有一层汪汪的泪。曾祖母说,小孩子不好摸鱼眼,摸了鱼眼结婚那天要下雨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你看她又下雨了,小伙伴这样说我,我小时能哭。父亲送我去曾祖父家时说,明儿晚上来接你,到时候别哭啊!</span></p> <p class="ql-block"><i style="font-size:18px;">1959年,贺家第一张、也是唯一一张四世同堂照片。前排左起:作者、曾祖母、曾祖父、祖父、五叔。后排是我的父母、叔叔、姑姑们。</i></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知道了。我兴高采烈地跑向曾祖父,只要进了他家,那就是自由世界。可是父亲一来,我的眼泪也来了。他说,走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走……我一边答应一边流下眼泪。我走的时候,曾祖父总是给我一点零钱,他说,这几个小银子给你带着吧。他把分币叫“小银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这是零钱,我说,老爷爷说错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曾祖母说,是零钱,你真聪明,小银子就是零钱,放兜里。她帮我系扣子,她说,你什么时候再来啊?</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不知道。我望着爸爸,问我爸。</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你想太(曾祖母)了,就对你爸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总想,可是爸爸总不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你告诉他是太说的,想了就带你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出大门我就想了,我现在能说吗?</span></p> <p class="ql-block"><i style="font-size:20px;">1959年父亲在市委门前的工作照</i></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曾祖父曾祖母笑出了眼泪。父亲大概嫌我慢,就抱起我走出大院。曾祖父搀着曾祖母站在大院门口,他们旁边站着夕阳点亮的大树,夕阳展开了每一根金线,那时,一种宏伟的声音铺天盖地悠悠而来,是谁拨响了阳光的竖琴?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钟声,教堂的钟声响了。钟声软软地覆盖着我,仿佛天上下起了音乐。钟声送了我好远,好远我还看见曾祖父搀着曾祖母站在那儿,他们朝我挥手,又挥手,在夕阳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老爷爷——我伏在父亲的肩上使劲喊了一声,眼泪就一对一双滚下来。至今我都相信那个秋天的感觉,就是那双手,那双向我挥了又挥的手拨响了阳光的竖琴,钟声就是从他们身上传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秋天在父亲的肩上一颠一颠的,天空又高又蓝,曾祖父和曾祖母越来越小,最后,那个秋天的黄昏,只留下了钟声、白发、木手杖。</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几年后,我知道为什么曾祖父把分币叫小银子了。1966年我上小学二年级,初夏一个午后,父亲带我去看曾祖父。那天下午屋里充满阳光,老钟依然发出美丽悦音,但是教堂的钟声没有了。曾祖父不停地把手里的折扇打开又合上,合上又打开……他对父亲说,你拿出来看看。然后,父亲就走向壁炉,他挪开那个花梨木几桌,那壁炉墙壁上便露出一个炉门,我第一次发现这里有个壁炉,因为家里从来不用这个壁炉取暖,曾祖父在壁炉对面的窗台下面安了一个火炉子。父亲打开炉门,伸手进去掏出来两个牛皮纸卷,他对曾祖父说,别都拿出来了。然后就把纸卷拿到曾祖父坐的炕上打开,哗啦声响,一堆银元便落在炕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这是什么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袁大头。曾祖父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是钱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过去的钱,现在没用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曾祖父说着便抓起一摞银元让它们从手指缝间滑落,银子的声清越悠远,漫过了老屋的绿墙,它与响起的五音钟声交响如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真好听!我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都是真的。曾祖父说只有真正的银子才会有这种声音。你听,他说着又敲了一下银元放到我耳边,那是我从未听到过的妙音。我突然叫出声来:大银子!大银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嘘——父亲嘘了一声,以后别提银子。然后他又转向曾祖父说,过些天看看,给他们都分了吧。</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i style="font-size:20px;">作者六岁</i></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那天,我在那一堆银元中发现了一枚奇特的银元,上面不是袁大头,而是一个站立的古希腊女神,我就不撒手了,我喜欢,父亲却让我放下。曾祖父说,都拿走吧,没用了,给孩子玩去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还是留着吧,父亲想了一下对我说,那就拿两块吧,再给弟弟拿两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再没有找到第二枚站人儿的——曾祖父把女神银元叫站人儿的,我又拿了三块袁大头,这四块银元,我一直保存了许多年,直到弟弟结婚前,我送书到他新家时给了他两块袁大头。奇怪的是,许多年后,弟弟说他没有银元,那时,我的两块银元也没有了,我很难过,在家里的东西说没就没了吗?但是银元的记忆永在,我拥有它们的快乐时光,永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那就是我第一次看见银元,也是第一次认识了银子。我明白曾祖父为什么把分币叫小银子了,和银元相比,那轻薄的分币的确是小银子。</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那是一个早晨,曾祖父再也没有唤醒我的曾祖母,他知道她永远不会起来了。曾祖父为她拉好被子,久久地握住那只冰凉的小手,他说:你走了?你就这么走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曾祖父流眼泪。以后,曾祖父很少说话,话早都说完了。贺家的孙男嫡女倒不少,一年到头也就是见一两面,他们都太忙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高中毕业下乡了,第一次回家探亲,我买了两瓶水果罐头去看曾祖父。那时候水果很少见,肉蛋米粮凭票供应,我从乡下回家,还要吃爸妈的供应,什么票儿也没有,能买罐头也很高级了,第一次用自己挣的钱买东西看望曾祖父,我想他会很高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换乘了两次电车才到曾祖父家,推开棕黄色的院门,我远远就看见他的门台上落着麻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曾祖母去世后不久,我的三姑妈搬来照顾曾祖父,但是他们白天上班,家中只有曾祖父在家。走进屋里,没有一点声音,那座俄式老房子里,只有老钟嘀嗒响动,复习着那些斑斓有声的往事。</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曾祖父还穿着那件毛蓝褂子,袖口已经磨得毛边了,他也不扔那件衣服。那领窝处依稀可见的针脚,匀称细致得让人感动。它让我想到曾祖母的小手,想到她细针密线的恩情。我看见,曾祖父眼里总有一层泪光似的。曾祖父一生受过许多苦,可他现在似乎受不住了,重温往事是不是一种温柔的折磨呢?也许,往日的恩爱,现在都成了打击 。他坐在那里老垂着眼睛,仿佛整日在回想,要是认真地回想往事,最坚强的人也会流下眼泪。</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那年曾祖父93岁了,他坐在炕沿儿上,看着我把罐头放在壁炉前面那个花梨木几桌上,没有表情,也没有寒暄话。曾祖父一直讲究养生,他一生都很平和,遇事举重若轻,从不会大喜大悲,喜怒无常。那天,他的话更少了,仿佛高兴都会累得慌。我问他,老爷爷还练气功吗?曾祖父微微摇头说,不练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那,平时看看《参考消息》也好。我说。我知道他一直看那份报纸,当时还很不容易订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也不看了。他说。他告诉我他也不喝茶了。然后,他又垂下了眼皮。</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那就是我最后一次和曾祖父聊天,他已经没有力气给我讲他的辉煌人生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那时候,曾祖父家已经成了三姑妈家,我到那里感觉不似从前那么自由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1977年深秋,曾祖父倒下了,我被一封电报叫回来。一进那座俄式老房子,我就闻到死亡的气息。几位姑妈叔叔都在曾祖父的屋子里,唯有曾祖父不在。他在另外一间小屋里,那间小屋在1949年以前,是贺家做饭雇工老张的房间。三姑妈悄声对我说:他两三天不吃东西了,你要心里有数。她拉开小屋门让我自己进去,又说:你看看他就行了,说不了话,他已经不认人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小屋沉寂如墓穴,窗上贴满了报纸,光线很暗。靠墙的小桌上放着一碗水和一个小勺子,一张方凳就摆在曾祖父躺着的小床前。曾祖父脸色并不难看,只是不像他做气功时那么红润。他很干净,须眉长长的,又白又亮,我轻轻坐在方凳上看着他。他一动也不动,浅色的被子描出他身体的轮廓,就像一段冬日的山谷。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走过去,双手轻轻放在曾祖父的额头上,久久地看着那张脸,那是我4 岁时候就熟悉的面孔。小屋里光线极暗,曾祖父似乎动了一下:是平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他的声音又小又弱,这让我吃惊。他还能说话,他还记得我的手,谁说他不认人了?我说:是我,老爷爷……我的眼泪就突然涌了出来,嘀嘀嗒嗒落满了我的手背、他的额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咬着嘴唇过了好一阵子,才俯在他的耳边说:是我,是平儿回来了。他睁开眼睛看我,看了我一眼又闭上了。就那一眼,我看见他眸子里闪过那年秋天的颜色。许久,他用一种低得快听不见了的声音说:你手热……你有火。</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曾祖父一生好中医。记得他告诉我,有病尽量用中药,不得已吃西药片儿,你看说明书,如果要求你吃1—3片,你吃几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吃2片。我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一般情况下,你就吃1片或者2片。他说,1—3片的意思是1片也能有效果,那就不要多吃,何况你体质又瘦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这就是曾祖父的吃药哲学。我那时候并不知道,这句话竟成了我一生的用药准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曾祖父智慧,坚韧,又善良,他少时就来到哈尔滨从学徒干起,直至创业成功,他创办了哈尔滨大成祥中医院,服务于普通百姓。他乐善好施,不但捐助了哈尔滨极乐寺塔院的建筑材料,他还经常接济左邻右舍普通人。</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大成祥中医院在解放后成了公有医院,曾祖父似乎在医院里还兼着点工作。60年代初页,我五舅去那里看病,他要我陪他去找老爷爷。我记得大成祥中医院就在道外景阳街上的一个院落,里面有几栋平房,大门外面有摩电车道。曾祖父在中医院右手边一排平房里办公。</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i style="font-size:18px;">上世纪20年代的曾祖父</i></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那天,曾祖父还是穿着那件洗的发白了的藏青色对襟上衣,左胸口袋外面露着一截银色怀表链子。他突然看见我来了,有些惊喜,我跑进去拉着他的手,姥姥叫我说的话一句都没想起来说。五舅特别腼腆,低低叫了一声爷爷,就跟着曾祖父找大夫去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在曾祖父办公室里等着,我看见屋脚上有跟我家的一样包了银角的灰色皮箱好多个,从地板上摞到屋顶。曾祖父的办公桌很小,上面摆着一本好像是草药图谱。那年曾祖父已经年近80,他一直都研习中医,练习气功。</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你有火。这就是曾祖父留给世界的最后一句话。第二天快天亮的时候,他去世了。那是1977年秋天,曾祖父94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至今我都觉得我能成为77级大学生,就是曾祖父以死换来我的新生。如果没有家中报病危的电报,我怎么能有机会获准回家呢!就在我回家的那几天中,大表哥志川告诉我,国家要恢复高考了,我也有资格报考。大哥原是哈尔滨一中的“老高三”,下乡北大荒,1977年他刚返回哈尔滨,在32中教书,他抓住我回家奔丧的十来天时间给我辅导数学。那年冬天,我终于连滚带爬地赶上了1977的火车,考上了哈师大。我相信,就是曾祖父在冥冥之中护佑我 ,他用最后的力量推动我,不是为了逃离农村,而是为了逃离荒芜。</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曾祖父出殡那天,家里来了好多人送他,除了儿孙亲朋,还有不少左邻右舍,一位邻院儿的老太太带一个小孩进门就哭了,她说曾祖父曾经帮那个孩子看过病。</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一直没哭,把曾祖父送到火葬场我也没哭。有人端来一个白搪瓷盘子,里面盛着曾祖父的骨灰,骨灰还有些烫手。曾祖父94年的日月都在这只盘子里了。父亲和五叔把白骨一块块拾进绸子口袋,封进了骨灰盒。直到今天我都记得,曾祖父的骨头很白,这就是“质本洁来还洁去”吗?我想,当一切都没了,曾祖父还有骨头。</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那天从火葬场回来,一路上我像根木头,我从小爱哭,这时候怎么会没有一滴泪? 我为我没有眼泪羞愧。一路昏昏地回来,客厅里已摆好了午餐。我进了小屋,那根木手杖靠在床头上,仿佛主人刚刚放下它。我看见床空了,铺盖卷走了,露出光光的床板。我轻轻坐在床上,摸着床板,又凉又硬,我突然明白了,这就是死。死,就是说这个人再也不能回来睡觉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泪水弹响了床板。</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90年暑假我回到哈尔滨,哈尔滨城热闹起来,到处是高楼。偶然走过景阳街,我看见那里还挂着大成祥中医院的牌子。但是三姑妈家,就是曾祖父生活的俄式老房子、院落、树木以及我讲述的一切都不在了,那里是新崭崭的一片高楼。</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有一天,我和儿子去三姑妈家,我仿佛进入了一个陌生的城市。我家那一大套院落已经变成了高楼上的三室一厅,姑妈把三室一厅搞得漂亮干净。表妹抱起我儿子萌萌,然后叫我去客厅里看她新编织的台布,她像姑妈年轻时一样漂亮能干。</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一进客厅,我就听见银子的声音。哦,老钟! 它的脚步还是那么轻,它走过了多少秋天? 黑色的木钟,这钟盘,这钟摆,银亮一如从前。它从墙上望着我,发出了曾祖父微微的叹息:起啊,起啊,起啊,小孩子不能贪睡……我瞬间回到了4岁,我从来都没有长大过吗? 我的眼睛充满了热泪。那时,一个小男孩向我跑来了,他叫我妈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妈妈,萌问我,这是什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这是钟,我的眼泪终于没有落下来,我拉住儿子说,这是老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老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对,喜欢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不喜欢老钟,喜欢妈妈的钟。</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这也是妈妈的钟。我蹲下来望着儿子的眼睛,那是一眼就看得见底的清水。他多幸福,这世上还有许许多多的钟等着他去认识。我紧紧地搂着儿子。我听见他胸口上怦怦的节奏,那是银子么?那声音从遥远的秋天来吗?我突然想到“钟爱”这个词,我觉着古人没有欺骗我们。</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妈妈,老钟会唱6点吗?儿子说的6点就是《致爱丽丝》,我的电子钟每到早6点报时就是这段主旋律。我笑了:它不会唱6点,我摸着儿子细柔的头发说,它会说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其实,我只听见老钟在叹息。老钟从什么时候爱慨叹,爱重温夕阳了呢? 那是在我32岁的时候。(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i style="font-size:18px;">2025年夏作者于哈尔滨中央大街</i></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i>文中插图(纪实图片除外),全部是卢禹舜先生的哈尔滨系列风景画。这些画中,哈尔滨城温暖,朦胧,亲切,空气中弥漫着音乐,霓虹灯下人影婆娑,这种哈尔滨城独有的浪漫底色,欧亚情调,被画家独有的方式呈现于世,那正是我心中的故乡。感谢伟大的画家!</i></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