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日记（二）蜀地寻踪 ：翠云廊 古柏与时光的对话，作者：丰纲

风信子

桂花飘香的时节，我与妻踏上了向往已久的剑阁金牛古道上的翠云廊。空气中浮动着甜香，却又不单单是桂花的味道，还夹杂着泥土与古柏特有的气息。这气息仿佛是一种召唤，引我们步入时光的隧道。

我们一踏入翠云廊，便被一种巨大的静谧所笼罩。那不是无声的死寂，而是千百年来沉淀下来的庄重与安宁。参天古柏排列古道旁，枝叶交错，将天空切割成碎片，阳光从缝隙中筛落，在地上印出斑驳的光影，犹如时间的碎片。

这些古柏，据说绵延三百余里，近万株，最老者已逾两千春秋。它们不是整齐划一的士兵，而是各具姿态的智者。有的挺拔如剑，直指苍穹；有的盘曲如龙，似乎随时准备腾空而去；有的已经中空，仅靠半边树皮维持生命，却依然枝繁叶茂，展示着惊人的生命力。

我抚摸着其中一株特别粗壮的柏树，树皮皲裂如龙鳞，粗糙的质感刺痛掌心。妻指着树前的标识牌轻声念道：“这株叫‘帅大柏’，据说已有两千三百岁。”我悚然一惊，缩回手来。两千三百年！这棵树萌芽时，秦始皇尚未统一六国；它经历风吹雨打时，诸葛亮正从此道北伐中原；它静静伫立时，李白杜甫在它身旁吟咏诗篇。多少朝代更迭，多少人物登场又退场，而它，依然在这里。

行走间，我们遇见一株奇特的古柏。它的主干已经几乎完全枯朽，形成一个巨大的空洞，足以容人穿过。然而在枯死的躯干顶端，却奇迹般地生出新枝，青翠欲滴。生与死，衰败与生机，竟如此和谐地共存于同一株树上。不仅喟然叹曰：“这树像是在告诉我们，即使身处绝境，也要努力生长。”

翠云廊的古柏不仅有自然奇观，更有人文传说。最著名的莫过于“张飞柏”。相传三国时期，张飞任巴西太守，为方便兵马通行，下令在金牛道旁植柏表道。虽然现存古柏多为后世补种，但“张飞植柏”的传说却代代相传，为这片古树林平添了几分英雄气概。

事实上，金牛道作为连接中原与巴蜀的咽喉要道，见证了无数历史时刻。秦灭蜀国，刘邦出蜀定三秦，诸葛亮北伐，唐明皇避乱入蜀……多少改写历史的人物从此经过。而文人墨客们更是留下无数诗篇。陆游曾感叹：“车轮滚动经纬乱，马蹄声碎日月昏。”李白则写下：“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漫步古道，脚下的石板已经被岁月磨得光滑如镜，有些地方甚至出现了深深的车辙印。这些痕迹，是千百年来无数车马行人踏过的证明。我闭上眼，仿佛能听到远古的蛩音——那不是虫鸣，而是历史的回响：商旅的铜铃，战马的嘶鸣，诗人的吟咏，樵夫的山歌……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曲穿越时空的交响。

最令我感慨的，是千年以来人们对这片古柏林的保护。自秦代“道宽五十步，三丈而树”的规定，到明代州官组织的大规模植树，再到如今的专职护林员和科学养护，这种跨越朝代的对自然的敬畏与守护，或许正是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文化密码。

夕阳西下时，我们登上了一处高坡。回望来路，翠云廊宛如一条绿色巨龙，蜿蜒在群山之间。古柏的剪影在落日余晖中显得格外苍劲，有的如老人佝偻，有的如壮士擎天，有的如龙凤呈祥，千姿百态，尽显造化神奇。

抚栏远眺，若有所思：“人在世间，不过匆匆过客。这些古树看过无数像我这样的人来了又走，而它们依然在这里。想想人生的种种烦恼，在千年的时间尺度下，显得多么微不足道。但正是无数个微不足道的生命，共同书写了历史，保护了这些古树，不是吗？”

是啊，个体生命虽如白驹过隙，但人类文明的传承却如这些古柏，生生不息。每一个生命都有自己的季节，就像这桂花开得正盛，不过数日便会凋零，但它的芬芳已经留在世间，而明年秋天，它还会再次绽放。

离开时，我最后回望了一眼翠云廊。古柏静默伫立，仿佛在向我们道别，又仿佛在等待下一个千年。桂花依然飘香，与古柏的气息混合在一起，成为我对这个秋天最深刻的记忆。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但总有些东西能超越时间，比如这些古柏，比如人类对自然的敬畏与守护，比如在时间长河中那些闪烁着智慧与美的瞬间。而这，或许就是行走古道给我们最珍贵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