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高考结束后的那个夏日,知了鸣声如沸,仿佛要将闷热的空气撕裂,又像在拼尽全力宣告一种自由的到来。沈棠站在顾远知老师的书柜前,目光掠过一排排书脊。顾远知却从柜子深处,小心翼翼地搬出一摞用牛皮纸仔细包好的日记本。</p><p class="ql-block"> “这些,”顾远知用手轻拂表面,嘴角漾开笑意,“是我收集的每届学生的作文。每年,我请学生将自己喜欢的作文,誊抄在日记本上,留下来。也是个……纪念。”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沈棠脸上,问道,“你的作文,能不能也抄一本?”</p><p class="ql-block"> 沈棠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好。”她随即好奇地问: “我能先看看师兄师姐们的吗?”</p><p class="ql-block"> “当然。”顾远知将日记本递给她。沈棠按捺住兴奋翻开,赫然看到了两年前大名鼎鼎的师姐留下的日记。蓝色的字迹娟秀无比,行文间流淌着她从未想到的温柔与细腻。这与顾老师口中那个目标明确、作风利落的“榜样”形象,形成了奇妙的对照——现实的“拼命三郎”,笔下却透着月光般的温和柔软。</p><p class="ql-block"> “和我想象的太不一样了,”沈棠抬起头,眼中盛满困惑,“和我想象中的那个‘胜利者’,完全不同。”</p><p class="ql-block"> 顾远知温和地笑了笑:“人总是复杂的。”他的声音低沉,仿佛正透过这些本子,看着那些年轻的面孔依次走出校园。而他自己,则像一棵大树,沉静地守望,岁岁年年。</p> <p class="ql-block"> 沈棠的指尖仍停留在那份清秀的字迹上,问道:“师姐后来学的什么专业?”</p><p class="ql-block"> “她原本想学新闻,”顾远知说,“但她父亲不同意。”</p><p class="ql-block"> 沈棠默然,对这种分歧并不意外。</p><p class="ql-block"> “后来,她父亲专门到我家来,让我劝劝。坐下后第一句话就是:‘顾老师啊,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个世界根本没有什么新闻。’”</p><p class="ql-block"> 沈棠一愣,随即“噗嗤”笑出声来。</p><p class="ql-block"> 顾远知也笑了,说:“所以最后,她去学了经济。”</p><p class="ql-block"> “哦,”沈棠低应一声,心下了然。倘若当初自己执意要读文科,恐怕父亲忧心忡忡的脚步,也要踏破顾老师家的门槛了。</p><p class="ql-block"> “被期望,是幸福,也是无奈。”沈棠望着顾远知,语气带着一丝探询,“你们那时,没有这种……选择的痛苦?”</p><p class="ql-block"> 顾远知没有立即回答,只是端起茶杯,吹开浮叶。“我们那时,”他声音平和悠远,“最好的出路是当工人。可我,连这个资格都没有。”他目光看向窗外,“所以,只能当老师。”</p><p class="ql-block"> “可现在看,不是更好吗?”沈棠反问。</p> <p class="ql-block"> 他淡淡一笑,带着释然:“是啊,我是真喜欢教书。”回忆的闸门轻轻打开,他谈起第一届年纪相仿的学生,谈起没有教科书,只能自己夜夜抄写,讲农民起义史。</p><p class="ql-block"> 话题由教书自然蔓延。提到妻子江若庭,他脸上漾开不加掩饰的温润自豪。“她念师范中文系,和我一起来江城。后来……转去做行政了。”他说得云淡风轻,沈棠却从那停顿里,听出其中包含几许不易和决断。</p><p class="ql-block"> “她父亲当年知道我们的事后,”他继续道,“没有反对,只是对她说:‘他家经济方面不宽松,你不介意,就没问题。’”顾远知笑了笑,仿佛又看到当年那个豪气干云的姑娘。</p><p class="ql-block"> 沈棠低头一笑。想起师母待她的好——容她赖在家里过周末,知她爱吃牛蛙便炒上满满一盘。</p> <p class="ql-block"> 数日后,沈棠交上自己的日记本。浅白硬壳,开合处别着一枚小巧的铜锁,钥匙链轻轻晃动。<br> “还带锁?”顾远知有些意外。<br> “装饰而已,一拧就开。”沈棠一笑。<br> 顾远知接过。<br> 沈棠略一沉吟,似乎无意地说道 :“我以前离开一个地方,就不太和过去的人联系了。”<br> 顾远知一怔,抬眼不解:“为什么呢?值得的联系,可以保持。”<br> 沈棠把话咽了回去,只轻应一声:“嗯,好吧。”她本想说的,是不愿面对终将到来的无话可说的疏离。<br> 而这一次,顾远知的坚持,被时光证明了正确。<br></p> <p class="ql-block"> 大学的新鲜感很快退去,沈棠最失落的是没有了“语文课”。语文课只有选修,全校师生挤在一个大教室,老师讲得精彩,固然能博得满堂笑声,但也就跟听评书似的,笑过便散。大学时间多,她上完自习,忙完专业,蜷在宿舍床上,伴一盏小灯,尽兴地读从图书馆借来的散文小说。<br> 可是,却没了可以讨论的人。<br> 她铺开信纸,将大学生活与这份孤独一股脑儿写下,末了,怯怯地问:“能不能再拜你为师,继续教我语文?”<br> 顾远知和江若庭读完信,都笑了。此后大学的四年,沈棠便成了顾老师家中的常客。<br></p> <p class="ql-block"> 思绪飘忽间,沈棠想起一次在电话里,她曾对顾说:“我觉得你像一棵大树,总在那里。”</p><p class="ql-block"> 顾远知在电话那头笑答:“是啊,没动过。”</p><p class="ql-block"> “不对吧?”沈棠立刻狡黠反驳,“至少被‘移植’过一次,从你家乡的中学,到江城这里。”</p><p class="ql-block"> 那一刻,顾远知像是被猝不及防地叩中了心底某处柔软的开关,在电话里放声大笑起来。</p><p class="ql-block"> 再往后,纵使相隔重洋,凭借日渐发达的网络,这条联系的丝线或疏或密,却坚韧未断。</p><p class="ql-block"> 有趣的是,多年后,四散的同窗想探望顾老师而不得其门时,总会辗转找到沈棠。偶尔,教过沈棠的其他老师想找她,竟也是通过顾远知,问到她的讯息。</p><p class="ql-block">《落樱未尽·其六》,谢谢阅读,敬请期待后续章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