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美篇昵称:西岭放歌</p><p class="ql-block">美篇号∶5333090</p><p class="ql-block">音乐:Passacaglia</p> <p class="ql-block"> 又是一个看不到朗月的中秋之夜。成都平原的秋夜总爱蒙着层薄纱似的雾霭,连月光都要被滤得朦胧,正如《成都市志•民俗方言志》里记载的,这里的中秋鲜见皓月,却从未少过团圆的仪式。餐桌中央的月饼堆得整齐,莲蓉、豆沙、五仁的香气混在一处,精致得有些疏离。亲朋的笑语绕耳,我却总想起孔河坝的月光——那里的月亮像被出江河水洗过,亮得能照见石板路上的青苔,照见奶奶衣襟上的补丁。</p><p class="ql-block"> 三天前堂妹的微信语音还在耳畔:“哥,奶奶大名叫啥?”我怔了半宿,奶奶去世三十多年,我与她相守二十载,竟只知她姓贺,连个正经名字都叫不出。封建社会的女子如蒲草,嫁入孔家便成了“孔贺氏”,可在我心里,她永远是法华寺旁那个贺二小姐,是孔河坝上撑起一个家的脊梁。</p><p class="ql-block"> 记得奶奶在世时总说,她十六岁从法华寺附近的贺家大院嫁过来时,孔家还是出江镇的望族。出江河上的铁杆桥是高祖捐资修的,青石板桥面被百年脚步磨得发亮,至今仍跨在碧波之上。那时孔家有四百多亩田,开着盐铺、屠宰房,碾房的水车昼夜转着,把玉米磨成金黄的粉。可匪患与荒年终究败了家运,父亲五岁时,家里连红薯都掺不上米了。奶奶咬着牙把父亲送回贺家,外曾祖父便请了前清秀才,在自家私塾给父亲与幺舅公开蒙——那是穷途里的一点光,后来父亲能考上安仁高中,最后上了新津师范,成了双河小学的校长,皆源于此。</p><p class="ql-block"> 我总爱缠着奶奶讲旧事,她纳鞋底时会哼起古老的童谣,手上的针线不停,眼里却闪着光。她说外曾祖父的木行堆着丈高的杉木,袁氏曾外祖母点豆花滤下的豆渣,总要分一半给牛儿羊儿;说孔家衰落时,她踩着露水回娘家借粮,外曾祖母总会把装米的布袋装得满满实实的,再塞块腊肉在她怀里。讲到动情处,她的针脚会乱,泪珠滴在布面上,晕开小小的湿痕——后来我穿那双布鞋时,总觉得脚底某处比别处软些,想来是那滴泪浸过的缘故。</p><p class="ql-block"> 1965年我在双河出生,恰逢三年自然灾害的余波。母亲缺奶,满月那天,奶奶用竹背篓把我背回了孔河坝。背篓里垫着她出嫁时的蓝布衫,我趴在里面,闻着皂角与阳光的味道。后来她常说,那时的我瘦得像只小猫,全靠温江食品厂的肥儿粉和邻里婶子的奶水续命。张婶家的奶甜,李孃家的奶浓,奶奶总说“欠了一村子的情”。等我能吃饭了,她每天清晨去乡场的宰猪场讨猪油,熬成琥珀色的油膏,拌着酱油给我拌饭。油香混着米香,是我童年最扎实的滋味,连碗底的油星子都要舔得干干净净。</p><p class="ql-block"> 孔河坝的中秋从不是精致的月饼。节前半个月,奶奶就会把新收的豆子晒在院坝里,黄豆、绿豆、红豆摊成小小的山,阳光晒得豆子发烫,抓一把在手里,能听见“沙沙”的响。中秋那天清晨,天不亮就推石磨豆花,石磨转得慢悠悠,“吱呀”声混着豆浆的香气漫过竹篱笆,连隔壁的黄狗都要趴在门口打转,尾巴摇得像朵花。豆花点好后,奶奶先盛一碗敬天地,洒在院坝的桂花树下;再把剩下的豆渣分些给鸡儿狗儿,说“万物都要过节”;最后才将豆花端给我们,那碗中的豆花,白得像一团团的雪,嫩得能颤巍巍晃,不用蘸料,入口便满口鲜香。傍晚时分,院坝里摆上小桌,摆着炒蚕豆、烤红薯,还有裹着柑子树叶的叶耳粑,蒸得软糯流油。没有月饼,却有比月饼更实在的团圆——爷爷抽着旱烟,奶奶纳着鞋底,我和弟弟妹妹抢着吃红薯,火星子从烟锅里掉下来,落在石板上,像极了天上的星。</p><p class="ql-block"> 上小学后,奶奶隔俩月就会来双河场看我们。她的背篓里总装着当季的收成:春天是嫩蚕豆,裹着湿润的泥土;夏天是向日葵,盘儿大得遮着脸;秋天是红皮土豆,带着刚从地里挖出来的潮气。爸妈会特意炒盘鸡蛋,或是割斤猪肉,这在那时已是盛宴。矿区操场放坝坝电影的夜晚,她牵着妹妹的手,跟着我们走两公里山路。山路坑坑洼洼,她走得慢,却从不让人扶。银幕上的人儿打得热闹,她却在竹椅上打盹,头一点一点的,银丝在月光下泛着白。直到散场被我们叫醒,还揉着眼睛说“好看,真好看”,其实连演的啥都不知道。</p><p class="ql-block"> 1978年我考回出江中学,周末总往孔河坝跑。奶奶的厨房成了我的乐园:她蒸的叶耳粑裹着笋尖肉末,咬一口能流出油;做的羊角揪撒着芝麻,脆得掉渣;推的石磨豆花要配着红油蘸水,辣得冒汗也停不下嘴。逢场天,她总会挎着竹篮来学校,篮里装着刚烙的油馅米,飘着带着苦蕌的咸香,还带我去街上吃绍子面。面馆的板凳矮,她就坐在旁边的石阶上,看着我呼噜噜扒面,皱纹里都盛着暖意,说“慢些吃,不够再叫一碗”。</p><p class="ql-block"> 高三那年的雪至今记得。1983年正月十五,雪花大如铜钱,把出江河都冻得发哑,岸边的芦苇杆上挂着冰棱,一碰就“咔嚓”断了。我在教室里背古文,冻得手指发僵,鼻尖通红,忽然听见有人喊我乳名:“林林——”门口那个瘦削的老人,黑围巾裹得只剩双眼,睫毛上结着霜,怀里紧紧抱着个陶瓷茶缸,是奶奶。她喘着气,肺气肿让她每说一句话都要顿一下:“林林,正月十五要吃好,才有力气考学。”说着掀开层层包裹,茶缸外壁结着白霜,里面却是冒着热气的雪豆炖腊猪蹄,肉香混着雪气,瞬间漫满走廊。我握着她布满老茧的手,那双手推过磨、种过田、纳过鞋,指关节肿得像小萝卜,此刻却暖得能化掉冰雪。送她到铁杆桥头时,她不让我再送,说“雪大,快回学校”。我站在桥上,看着她的身影渐渐融进风雪里,像株倔强的老茶树枝,走几步就咳一声,却始终没回头。</p><p class="ql-block"> 两年后的冬夜,雪花依旧纷飞,奶奶却走了。她终究没等到我“出息”的那天,没享过一天我买的茶,没吃过一块我带回去的月饼。这些年在城里过中秋,再精致的月饼都吃不出当年猪油拌饭的香,再热闹的宴席都抵不过孔河坝院坝里的月光,连风里的味道都不一样——城里的风带着汽车尾气,孔河坝的风却裹着竹香、桂香,还有奶奶身上的皂角香。</p><p class="ql-block"> 窗外的雾更浓了,连远处的路灯都变得模糊。我忽然明白,成都的中秋本就不需朗月。奶奶的爱早已化作我心里的月光,照亮过孔河坝的石板路,温暖过风雪中的课堂,如今仍在每个无月的夜晚,静静流淌。就像那座铁杆桥,历经百年风雨仍立在出江上,奶奶的温度也会随着出江河的水,年年中秋,漫进我心里最软的地方——那里永远有个院坝,坝里有石磨,有桂花,有个老人坐在竹椅上,等着她的孙儿回家吃一碗热乎的豆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