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时节 追思忠远

海纳有容

在我们这年纪，真是到了松手与告别的时刻了吗？

今年以来，亲友离世的消息就像枝上的黄叶，一片一片从眼前枯萎、飘零，遗留下日渐孤独的我，在日益寒瑟的秋风中孑然孤立！无奈无助地目送那些熟悉的背影一个一个渐渐远去！

就在前天，一个噩耗从遥远的南方传来，又一个挚友撒手离我而去，去到那更遥远且无归途之地。

我们分隔于地极的两边，我的秋天，正好是你的春天，痛惜率真热忱善良勤恳的您，竟在这万物甦生的季节凋零！从此，世间再不得见你音容，再不会有你遥寄的问讯，只有泛黄照片记录下你的曾经，只有回忆的印象在脑海中沉浮，闭上眼睛你会浅浅浮现，睁开眼睛你又悄然隐没。我的世界已没有春的绚丽，只有深秋萧条空虚的现实充满眼帘，而且这空虚正不断地弥漫开来，渐渐充斥我生命的空间，直到最后一切都变成虚幻与虚无！

随着岁月凋残老去，我愈来愈深切地感受到生命真的很脆弱，很短促，很无奈，很孤寂，就像这秋日的晨霜凝露，随着太阳升高，虽然反映的光芒更加美丽，可晶莹的泪滴也从草尖邃然滑落，最后消失于无影，无形。

其实，知道这告别的一天终将到来，只不过是时间的早晚而已，可这命运砰然敲门的声音依旧让人心颤不已！

对身体健硕的你，我从没想到疾病和死亡会这么快就降临，都说好人一生平安，为何不幸却偏偏挑中了谦诚温润的你。自从你突然患病，已多次在生死门槛前徘徊。听你叙说过濒死体验：一匹纯白却鬃毛金黄的动物托着你从黑暗的隧道向光芒四射的洞口疾驰，你感觉自己通体温暖朝着光明行进，但出了隧道之后却猛然停住，仰望上面是七彩缤纷的祥云，俯视下方是悬崖深不见底，你没有向上飞升，也没有向下沉沦，而是甦醍过来重见人世光明。出了医院，摘下氧气，离开轮椅，可以自理生活，还能开车接太太下班送孙子上学，还以为是信仰之光辉耀，是主的佑护显现神跡，岂知这短暂的春晖竟是回光返照，不过一月，癌魔的魅影已转移至大脑，一切治疗已回天乏力。

上周微信视频，你躺在床上，视频角度一直未变，手机是支架固定，看来你连拿手机都已费劲。面容虽然憔悴，但却泛着红光和微笑，思维依旧敏捷，眼睛仍然有光，只是声音微弱，上气不接下气，言语断断续续，仍旧坚持着把自己的心愿表述出来。

你说：已知大限将至，但内心宁静并不畏惧，回顾来路，自己一生虽无建树，但也从未亏心欠人，更没出卖过灵魂，曾经的目标已通过努力得以实现，从不后悔当初的选择，遗憾的是没有把自己平凡坦然却跌宕起伏的一生记叙下来，就像一丝飞絮即将被命运之风吹入黑暗深渊，不想让生命的轨迹就这样被埋没被遗忘被抹去，准备用录音记述保存下来，委托我帮助整理，记下一个小人物的不甘与抗争，还有路途的崎岖与彼岸经历。我哽噎着应承，更宽慰你要向过去一样永远怀抱希望绝不轻言放弃。你平静地回答：太疼，太累，太煎熬，不想再拖累家人，不想再浪费医疗资源，虽人世美好难免有留恋和遗憾，但到了该走的时候就不要过多牵挂，不带走一粒尘埃，潇潇洒洒地离去。

你不住倾诉，似乎知道时日不多，更是深深凝望，害怕转头之后即是消弥，直到声嘶力竭后说下次再叙，轻轻挥手向我告别，咕咚一声，你的影像消失之后，眼眶禁不住有泪在飞，悲怆的情感淹没了全部思绪。我深知，这极可能又是一次生离死别。下次，还有下次吗？你就像一支风中之烛，虽然仍在燃烧，但光已极为黯淡，那怕是一阵轻微的风吹过，这微弱的火焰就会熄灭。原想回到国内在节日期间再问候和鼓励你，但还未等到月圆时分，斯人却已远行，最后的时光和印象就永恒定格于东京民宿那个阴郁的楼顶。

虽然你已离去，雁过留声，人故葆名！望着你日渐消隐的背影，拉不住你远去的手，只能追思你那并不辉煌却真实纯粹的生命轨迹。

你出生于上世纪饥馑后大革命前的六十年代，享年仅六十有二，在当今时代，又生活于医疗保健发达的国家，不吸烟，不喝酒，不赌博，“五毒”与你毫无牵连，一生都在创造奉献，从不浪费奢糜，才要静闲下来要享受生命之乐，却大病突袭撒手尘寰，让一切并不奢侈的梦想霎那间成了永恒之梦。

你是一个循规蹈距之人，但人生之路却不低眉顺眼屈服强力，而是依从内心的向往，决绝地走上一条特立独行道路。

大学毕业之后分配到中专学校教书，这本是一个非常安稳的职业，你却忍受不了那窒息刻板内斗内耗的环境，决然砸掉铁碗离开，去承继家族的生意，生活全凭着手艺良心。由一名教师转变成技工，身着一身满布油污的蛤蟆衣，用一双投笔握刀的手把镗缸工艺做得炉火纯青，嬗变为家族企业管理者，时时处处精打细算，把握时机革故鼎新，把家族生意做得口碑和利润节节高升，达到了家族创业以来巅峰时期。

如果，你内心不要有那些高远的向往和目标，淡漠那与生俱来的不屑与逃避，本可在涸辙之中生活得平静舒适且富足，然而这一切俗人喜乐都挽不住你自由飞翔的翅膀，毅然抛下既有一切去到异国他乡，让一切从头开始，就像一个拓荒者在荒漠上埋头耕耘，只为把希望种子播下去，让它发出坚韧的芽，开出绚丽的花，结出甘甜的果。

最初的时日艰难困苦，但你不屈不挠，咬紧牙关，昂起头颅。屠宰场血污中，甜菜地烈日下，忙碌的餐厅里，都曾是你流血流汗不流泪的地方。别人想不通，你为何人进中年要舍弃家乡的资源、安稳和富裕，拖家带口去异域它乡吃苦受累颠沛流离。然而我了解你内心的欲求和自由的追寻，你人生的步履好似激昂的旋律吟唱出一首励志的歌曲：不经历风雨，哪能见彩虹，只要心存希望，何惧冰霜雪雨。

廿年岁月既缓缓也匆匆地流逝，和许多漂洋过海追寻梦想的人一样，你们一家在异乡站稳了脚跟，拓展出自己丰沃的田园，改变了自己和家庭的命运轨迹——太太已是医院技术骨干，从事着她所热爱的工作；你精湛的技艺得到认可和器重，艰涩的语言关卡也已迈过；孩子健康成长事业有成并组成移二代家庭，一家人收入丰厚资产殷实，再没有当初的流离，不再有生活的忧虑，含贻弄孙，其乐融融，在南半球的清风暖阳下度过简单而美好的时光。

都以为岁月静好幸福睦和的日子会长长久久颐养天年，可恨那恶病突袭，让你和家人卒不及防，治疗和祈祷都扭不转命运的方向，不到一年，你还是怀着无尽的眷念走了，从今以后，忠远——只是一个日渐模糊的名字，它曾经代表的个体和生命已永远消失，再不能行走思想于这缤纷多彩的世界。

你是一个坦荡率真的人。 都说山中有直树，世上无直人，可你就偏偏就直来直去不会拐弯抹角。无论对待工作还是对待生活，你从来都秉承不假不苟的理念。工作上从不偷奸耍滑，为了坚持自己的技术标准，多次直言犯上和老板争执不已，闹得多次要赌气辞职另谋生计，却因老板惜才谅解而继续留任。生活中你自己克勤克俭，待朋友却慷慨热情，从不计较个人得失，即便隔山隔水也热忱奉献有情重义，几乎到了舍己为人的地步，成天乐乐呵呵地脸上总盈满笑意，即使在澳洲都是一个少见的亮点，也正因此，在你病中才有那么多的人探望，关心，在你离世之后悲戚不已。

你是一个爱憎分明的人。性格即命运，人别无选择。你的生命印证着这句箴言，是与非的红线划得明瞭清晰，为着自己的坚守和理念，一向宽厚温柔的你会与人争得面红耳赤毫不妥协甚至割袍断谊。其实，一个多彩的社会就是由各色各样的颜料描绘，生活不应有唯一的尺度和标准，宽容乃是自由伴生的基因，只有专横才迷信绝对的权威和真理。可能，是少年时代苦难的阴影遮蔽了生活的路径，让你忘不了那些曾经受到的伤害，抹不去那些创痛的记忆，你才如此坚持如此固执，即使在你生命的最后时刻，回首既往的成败得失，你依然不忘，不悔，不屈，不变，就像一个战士，永远坚守自己价值观的阵地。

你是一个单纯的人。从来都用善意去理解社会和人际，在与人交往中即便年过花甲也毫无城府，正因你如孩子般太过单纯，也因此被利用，被期骗，被出卖，即使如此也从不知晓守口如瓶，防意如城的古训，即使多次吃亏上当也不改初心，就像一泓清水，无沙无泥，让人一眼望穿到底，无知的人认为你“浅薄”，了解的人知晓你单纯，用单纯的生活，在这并不单纯的世界刻划了一条单纯的直线，从头至尾，从不偏离道德良知的准绳。

你走了，遗下了许多许多想在退休后去实现的小目标———要去一些美丽地方，好好地看一下世界；要买一条更大的船，泛一叶扁舟在海上垂钓；要把院子好好整饬，静静享受鸟语花香；要认真学习烹饪，为儿孙提供美味肴……………

可是，苍天不仁，时乖命蹇，这一切人世间并不奢侈的愿望如泡沫一般破灭于这个繁花似锦的春天，虽然春的阳光越来越灿烂，拂过的风也越来越温暖，可你的世界只有无尽的黑夜与深寒………

你走了，嘱咐的遗愿也和你的一生一样，单纯而简朴，却蕴含着满怀爱心：

不要坟墓，把骨灰撒入大海，让灵魂随着海洋的脉动起伏，就像蔚蓝的血液，仍在流淌，永不止息！

不要立碑，在海滩捐一条长椅，让困乏的旅人坐在上面，凝望海色天光，看日升日落，听潮退潮起！

十月十日十时，当哀乐奏响，在你的追思会进行时，我会静静默哀，遥遥致祭，让无尽哀思跨越万水千山，送别你那洁净的魂灵，向着自由平等博爱的天国飞升而去！

某年某月某日，又一个春天，我要飞越千山万水，去到阿城的海岸，静静地坐在你的椅上，眺望大海，聆听它的涛声，就像回到旧日时光，聆听你温柔的倾诉和絮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