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176, 79, 187);">新疆岁月,父亲的戈壁书</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文|王文龙</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些年,一到下雪的晚上,我就忍不住想我爹。脑子里蹦出来的不是他后来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样子,而是我孩提时期一个冬夜——窗外的雪粒子跟撒了欢的小石子似的,在天上乱撞,一眼望出去,天地间白得晃眼。突然“吱呀”一声,家门被推开了,那声响跟刀子似的,划开了夜里的寒气。门口立着个浑身雪白的人,再仔细看,他肩膀上的雪都冻成冰壳子了,在屋里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冷冷的光。他双手攥着个鼓囊囊的蓝布提包,胸脯子一鼓一鼓的,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帽檐底下的眼睛亮得像煤巷里的矿灯,又累又倔的劲儿,全从那眼里透出来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那年我才五六岁,对父亲的印象,全靠娘缝在棉袄里的那张照片。照片上的他中等个子,皮肤黑得发亮——那是常年在外面干活晒的。嘴角抿得紧紧的,跟条直线似的,像藏着说不完的事儿。娘总在煤油灯下纳鞋底,我就凑过去,拉着她的衣角问:“娘,爹啥时候回来呀?”娘手里的针就顿一下,把线在发梢上蹭蹭,轻声说:“快了,等开春儿就回。”可春去秋来,一年年过去,爹的信总隔两三个月才来。信封上印着“新疆5号信箱”,字写得歪歪扭扭,一看就是忙里偷闲写的,里头就四个字:“安好,勿念。”可娘把这信当宝贝,摩挲着能看半宿,连邮戳上的日期都要摸好几遍,好像那上面沾着爹的气息似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后来我长大了,到了80年代,才慢慢知道“5号信箱”背后藏着多少没说出口的秘密。我们家是甘肃山丹的,父亲打小家里穷,没进过学堂,早早就在苦日子里熬。年轻的时候,他在小煤窑里摸爬滚打,那地方危险得很,手指被煤矸石砸得变了形,一道道伤疤留在手上,都是他熬日子的印记。熬了好些年,他总算成了山丹矿务局的正式职工。二十多岁那年,他们领导张月胜带着几百多号人去新疆“支援国家建设”,爹揣着娘煮的鸡蛋,心里装着对往后的盼头,挤上绿皮火车就走了。火车哐当哐当跑了五天,穿过河西走廊,窗外的草越来越少,最后变成光秃秃的戈壁。风卷着沙粒,“啪啪”砸在车窗上,跟有人在铁皮上喊似的,听着都让人发怵。</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颠颠悠悠走了半个月,父亲第一站到了伊犁的731矿。后来娘才隐约听说,那是国家保密的铀矿,对国家用处大得很,但干活也更苦。巷道在地下几百米,潮得能拧出水来,跟个大水窖似的。爹的胶鞋总泡在泥水里,裤脚磨破了,就找块布条缠上,接着干。他带的掘进班组,在矿上出了名的“硬骨头班”——别人不敢接的活儿,他挽起袖子就上。20世纪的六四年到六七年,他们在乌孙山下的日子最苦:巷道里的水跟下雨似的往下渗,矿尘飞得满眼都是,喘口气都呛得慌。爹和工友们扛着铁锹,天天在黑黢黢的巷道里往前挖,昏暗的灯光下,他们的影子小小的,却挺得笔直。有一回爹回家,我看见他的手——老茧一层叠一层,摸上去硬邦邦的,比娘纳鞋底的麻绳还硌手,指缝里的煤尘洗了三遍都没洗掉。娘用热水给他泡手,他疼得龇牙咧嘴,却还笑着说:“没事儿,过两天就好了。”这就是我爹那辈人,为了家里、为了国家,啥苦都往肚子里咽。</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再后来,父亲又辗转到乌鲁木齐的芦草沟矿,还有后峡的国防工程平硐。单位总在来回调动,他就跟着挪窝,有时候待在乌鲁木齐周边,能沾点城市的方便;有时候得往荒地里钻,孤零零的,连个说话的人都少。那些年,家书是我们跟爹唯一的念想,全靠那个“5号信箱”。娘写信从不提“矿”“煤”这些字,只说“娃们都挺好,地里的庄稼长得不赖”,好像这样就能让爹少惦记点家里。爹回信也简单,就报个平安,寥寥几个字,却藏着他的牵挂。有一回,娘三个月没收到信,半夜坐在炕沿上偷偷抹眼泪,眼眶红得跟桃似的。直到第四个月,带着新疆邮戳的信终于来了,爹在信里说“前阵子太忙,忘了写信”,娘这才松了口气,把信叠得整整齐齐,塞在贴身穿的衣服口袋里,跟藏了个宝贝似的。</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父亲在新疆工作了十年,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回来,他都提着个沉甸甸的蓝布提包,里头裹着葡萄干、枣干,偶尔还有用棉絮包得严严实实的哈密瓜。我们姊妹几个围着提包转,跟小麻雀似的,叽叽喳喳直蹦。爹蹲下来给我们分糖果,脸上看着挺严肃,眼里却软乎乎的,全是疼爱的劲儿。我怯生生地扯着他的衣角问:“爹,新疆的天是不是特别蓝?”他愣了一下,点点头说:“蓝,比咱山丹的天还蓝,就是风太烈,能把人吹得打趔趄。”</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最难忘的是70年代初那回,他只休了半个月假,一进门就跟娘商量“带家”的事儿。单位说可以让家属迁户口,转成城镇户口,还能给娃安排工作、分房子。娘眼睛亮闪闪的,兴奋地说:“要是搬过去,就能天天见到你了。”可爹皱着眉头,坐在炕沿上抽着烟,琢磨了半天,才慢慢说:“不行。”他顿了顿,又说:“我一个月工资没多少,娃们还小,帮不上啥忙,就靠我一个人,养不起全家。”娘一听,眼泪“唰”地就下来了,哽咽着说:“我不怕苦,到那边我能去食堂帮工,洗衣做饭都行。”爹却摇了摇头,语气挺坚定:“听我的,等娃们长大了再说。”娘最后还是听了他的,那时候爹是家里的顶梁柱,他说的话,没人反驳。可我知道,那些晚上,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是怕我们跟着他遭罪,怕给不了我们安稳日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在我印象里,父亲就像块沉默的煤,不爱说话,也很少笑。我对他又敬又怕。村里有人来串门,总跟我说:“你爹在新疆可厉害,他们班组年年拿第一。”每次听到这话,我都忍不住挺胸抬头,觉得我爹是天底下最能干的人。娘也常念叨:“你爹心细着呢,寄钱的时候总多寄十块,让给娃们买肉吃。”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就软下来了,眼里全是温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一九七四年夏天,父亲突然回来了。这次他没提那个蓝布提包,手里拎着个铁皮饭盒。他跟我们说,新疆的工程结束了,八十四工程处分流,给了四个去处:去河南焦作,或者留在新疆,要么去宁夏石嘴山,再不然就回甘肃靖远。“我听单位的安排,去河南焦作。离山丹近,以后工作也方便。”他一边说,一边给我夹菜。我看着他眼角新添的皱纹,还有头发里隐约的白丝,心里酸酸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从那之后,父亲在焦作待着,我见他的次数就多了,一年能回家一趟。他还是天天在工地上忙,每次回来,身上都带着股浓浓的煤烟味。有一次,我鼓起勇气问他:“爹,你在新疆的时候,想不想我们?”他没说话,只是伸手摸了摸我的头,眼眶慢慢红了。后来我才懂,在那些黑黢黢的巷道里,他挥着铁锹挖煤的手,心里装着的全是我们——他就想凭着这双手,撑起家里的暖,给我们挣个安稳的将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近几年,我特意去了趟甘肃靖远。这里也是父亲曾经干活的地方,站在煤矿黑乎乎的井口前,寒风呼呼地刮,空气里飘着股刺鼻的煤味。我想起爹说过,当年有不少工友转战到这儿,不知道他们的后代,是不是也像我一样,记着父辈们那些苦日子。我就那么站在井边,恍惚间好像看见爹的影子:他穿着沾满灰尘的工装,扛着风镐,后背挺得像座山,一步一步坚定地往巷道深处走。那股子不怕苦的劲儿,藏在他的背影里,也刻在我的心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风还在刮,裹着煤的味道——那是爹的味道,也是我们这些“煤二代”的根。不管走多远,我都记着:曾经有那么一个男人,在新疆的戈壁上,在焦作的工地上,用一辈子的辛苦,给我们搭起了一个暖乎乎的家,为我们撑起了一片稳稳的天。</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我爱父亲,我爱矿山,更爱父亲曾经奋斗过那些地方!</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15px;">(此稿由本刊记者专访)</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