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釜煮大江(长篇小说连载)第16章：刘舵爷

磨子李

山城重庆，两江交汇，自古便是咽喉之地。而朝天门，更是这咽喉上最滚烫的脉搏。沙嘴码头，便嵌在这朝天门侧翼，像一只伸入长江浊流的巨大手掌。它古老、粗粝、喧嚣，浸透了汗渍、血痕、江风和无数南来北往的故事。岁月在此并非无声流逝，而是被千万双草鞋、赤脚、木屐踩踏进每一块青石板深深的坑洼里，磨砺出包浆般幽暗的光泽。这些坑洼，是时光的印戳，盛放过挑夫的汗滴、纤夫的泪、商贾的银钱、流民的叹息，也即将见证一场新的风暴。

秋老虎的余威尚未散尽，午后阳光毒辣地倾泻在码头上。浑浊的长江水裹挟着上游的泥沙，沉重地拍打着趸船和驳岸，发出沉闷的“哗——哗——”声，空气中弥漫着江水特有的、混杂着铁锈、淤泥和鱼腥的“铁腥味”。阳光炙烤着条石、船板、铁锚，蒸腾起若有若无的氤氲白气。码头像一个巨大的蒸笼，人声、号子声、汽笛声、货物装卸的撞击声，在这蒸腾的热气中发酵、碰撞，汇成一股永不停歇的、属于朝天门的独特轰鸣。

就在这时，一种不同寻常的肃穆感，如同投入沸油中的一滴冷水，在沙嘴码头弥漫开来。

从石阶上方，从那些依山而建、鳞次栉比的吊脚楼和商铺的阴影里，一队人逶迤而来。

袍哥江湖。

漫长岁月长河。

人群移动得并不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势，像一股凝重的潮水，缓缓漫过喧嚣的码头。码头上原本忙碌的人们，挑夫、船工、小贩、旅客，都不自觉地放缓了动作，目光被牵引过去。

这伙人衣着各异，有长衫马褂，有短褂布鞋。每个人的脸上都刻着相似的庄重与肃穆，眼神深处藏着江湖人的警惕与机敏。一种无形的气场笼罩着他们，也压低了码头上原有的嘈杂。

为首那人，正是这股潮水的源头，是这肃穆气场的中心——朝天门仁字袍哥舵爷，提装工会理事长刘诗礼。

刘诗礼瘦。不是病态的孱弱，而是一种精悍、干练、仿佛所有血肉都被筋骨压缩提纯过的瘦。

他身量颇高，一袭深蓝色宁绸长袍，外罩一件玄色团花马褂，剪裁极其合体，勾勒出他笔挺而略显嶙峋的身形。

这身装束在重庆码头不多见，穿在他身上却毫无陈腐之感，反而透着一股沉淀的威仪与旧时代的江湖贵气。长袍下摆随着他稳健的步伐轻轻摆动，袍角上隐隐可见用金线绣着的云纹，低调而奢华。他头上戴着一顶崭新的黑色礼帽，帽檐压得不高不低，恰好露出他清癯的面庞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那张脸，颧骨微凸，鼻梁挺直，薄唇紧抿，嘴角天然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像是习惯性的微笑，又像是对世间万物的淡淡嘲弄。

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睛，不大，却异常深邃，如同两口幽深的古井，偶尔闪过一丝精光，锐利如鹰隼，仿佛能洞穿人心。这眼神里混合着阅尽世事的沧桑、掌控权柄的自信，以及一丝难以捉摸的狡黠。此刻，这双眼睛正缓缓扫视着码头，带着一种巡视领地的从容。

他左手闲适地转动着两颗油光水滑、包浆深厚的铁核桃，核桃在他枯瘦却有力的指间滴溜溜转动，发出细微而规律的“咯啦、咯啦”声，这声音奇异地压过了周围的喧嚣，成为他存在感的独特注脚。右手则握着一根乌木镶银头的文明棍，棍身光滑锃亮，显然是其主人心爱之物。他的步伐不快，却每一步都踩得极其扎实，硬底皮鞋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晰的“铮、铮”之声，节奏分明，仿佛踏在某种无形的鼓点上，引领着身后的人群。

紧跟在刘诗礼身后半步的，是他的左膀右臂，也代表着仁字堂口在沙嘴码头的势力延伸。为首的是马老妖，他依旧是那副账房先生的打扮，灰布长衫洗得发白，袖口油亮，但此刻脸上早已没了平日的阴郁算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有荣焉的亢奋，腰杆挺得笔直，小眼睛滴溜溜乱转，不时用眼角余光扫视四周人群的反应，颇有些狐假虎威的意味。

挨着马老妖的是蛮三。人如其名，生得五大三粗，膀阔腰圆，一脸横肉，敞开的短褂下露出浓密的胸毛和鼓胀的肌肉，眼神凶狠，像一头随时准备扑食的野兽。他走路带风，脚步沉重，仿佛要把地面踩出坑来。

另一个是虾爬，身形矮小精悍，背微微有些佝偻，但动作异常灵活，一双小眼睛骨碌碌转得飞快，透着市侩的机灵和随时准备下黑手的阴狠。他紧紧盯着刘诗礼的背影，亦步亦趋。

再后面，是十来个精壮的汉子，都是仁字堂口的得力干将或亲信。他们神情激昂，精神抖擞，目光灼灼，浑身散发着彪悍的气息。统一的步伐踩在地上，发出沉闷而整齐的“咚、咚”声，形成一股无形的压力。

这群人的到来，如同一股强劲的旋风，瞬间席卷了沙嘴码头。原本繁忙的节奏被打乱了。人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驻足观望。挑夫放下沉重的担子，船工倚着船舷，小贩停止了吆喝，旅客也好奇地伸长脖子。无数道目光聚焦在刘诗礼身上，有敬畏，有好奇，有期待，也有不易察觉的警惕。

空气仿佛凝固了，弥漫着一种奇特的氛围——既紧张得让人屏息，又因大人物的驾临而隐隐兴奋。风似乎也识趣地小了些，只有那浑浊江水拍岸的声响和铁核桃规律的“咯啦”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刘舵爷来了！”

“是提装工会的刘理事长！”

“看这架势，有大事啊！”

窃窃私语在人群中蔓延。一些好事的闲汉和爱看热闹的婆婆客（指喜欢打听、传播消息的中老年妇女），更是按捺不住，兴奋地小跑着，远远地跟在这队人马后面，想亲眼目睹刘舵爷的风采，看看今天这沙嘴码头又要上演什么大戏。

人群的尽头，那棵盘根错节、枝繁叶茂的老黄桷树下，就是风暴的中心。树下支着几张简陋的木桌，上面堆放着些茶水、草药和简单的吃食。一个身影正在忙碌着，她便是老鸡婆，沙嘴码头响当当的女流人物，彭福元。

老鸡婆并不老，约莫四十多岁，但码头上的风霜和生活的重担，在她脸上刻下了比实际年龄更深的沟壑。她身材不高，甚至有些粗壮，却显得异常结实有力。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结实的小臂。头发用一根木簪随意绾在脑后，几缕碎发被汗水贴在额角。她的脸膛是常年日晒风吹的古铜色，眉眼间带着一股子码头女人特有的泼辣和坚韧。此刻，她正手脚麻利地给一个苦力模样的人倒着大碗茶，动作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她的女儿柴树枝，一个十七八岁、眉眼间继承了母亲倔强的姑娘，在一旁帮忙收拾碗筷，手脚也很勤快。另一个帮忙的是柴江水，柴树枝的兄弟，年纪更小些，但眼神同样机警。

今天是老鸡婆这个堂口（指她组织的这个募捐点）抗日募捐的最后一天。由于刘诗礼仁字堂口的大力宣传（或者说，是借势），加上最后期限的催促，生意异常火爆，一直“打拥堂”（重庆方言，形容人非常多，拥挤不堪）。小小的募捐箱已经沉甸甸的，旁边还堆着不少市民捐来的衣物、粮食，甚至还有几双新布鞋。

刘诗礼一行人，目标明确，径直走到了老黄桷树下，停在了老鸡婆的摊位前。

喧嚣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刘诗礼停下脚步，手中的铁核桃也停止了转动。他环顾四周，目光掠过一张张或敬畏或好奇的脸，最后落在那只钉着“抗日募捐”木牌！

旧木箱，泥巴色，显得死沉死沉。

刘舵爷，嘴角那抹习惯性的微笑，似乎加深了些，但眼神依旧深邃难测。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慢慢踱步，走到老黄桷树那粗壮的树干旁，抬起头，目光聚焦在悬挂于一根粗壮枝桠下的那件物事上。

那是一口古铜釜。

它约莫半人高，形制古朴厚重，三足两耳，通体覆盖着一层幽暗深沉的绿锈，透露出久远沧桑的气息。阳光透过黄桷树茂密的枝叶，斑驳地洒落在铜釜上，那些未被锈蚀覆盖的铜质部分，偶尔反射出一点内敛而神秘的金光。釜身上似乎还隐约可见一些模糊的纹饰，更增添了几分神秘感。

还有，白虎阳纹。凶恶，生猛，高冷！

刘诗礼凝视着铜釜，眼神变得异常专注，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炽热。他伸出那只握着文明棍的手，用光滑的乌木杖头，极其缓慢、轻柔地，敲击了一下悬挂着的铜釜。

是，白虎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