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1980年的春风,裹着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暖意掠过豳塬大地。冰封多年的经济土壤里,嫩芽正悄悄拱破冻土——就像田埂上探头的草芽,社员们自发寻找生计的念头,也在政策的缝隙里冒了头。</p><p class="ql-block"> 高家公社孙村的工分账,还停留在前几年的老模样。男劳力干一天活,好生产队年终决算能值二角,差些的一角八,最不济的只有八分。一年到头,壮劳力能落六七十元,妇女三四十元,刚够抵上一两头猪的价钱。油盐酱醋全靠这点钱,家家户户的日子都过得像攥干的布条,挤不出半滴余裕。</p><p class="ql-block"> 好在孙村人的脑筋活络起来了。去年夏天,十四队队长李大强让社员偷偷贩水果,公刘墓也就是土陵陵滩的公社果园里,桃、杏、梨、李梅、红果、秋子、柿子轮番成熟,成了社员们的"钱袋子"。只是果子成熟季节只有一、二个月,时间紧,果子数量也不是很大。李大强的老婆偷偷跑了四趟,就挣了二十五元,抵得上养一年猪;田碧玉跟着邻居夜里拉车翻山,往马栏县的张洪、太峪、土桥公社赶集,五趟下来净落三十八元,差不多顶上年终分红。只是这钱挣得悬,去年七月二十日凌晨那回,她至今想起来还手心冒汗。</p><p class="ql-block"> 高家公社孙村盘山公路,去太庙公社开始都是下坡路,有十六里路长,快到了坡底,田碧玉觉得李栓柱辛苦了,想换一下李栓柱。</p><p class="ql-block"> “李栓柱,你歇歇,这是下坡路,我架架车辕吧。”田碧玉说着。</p><p class="ql-block"> “下坡路不用出大力,但是拉着一架子车重东西,车辕不好驾。”李栓柱说道。</p><p class="ql-block"> “我试试,你休息一下吧。”田碧玉硬是把驾车辕活路接了过来。</p><p class="ql-block"> 田碧玉和王阿玲说着笑着,李栓柱在后面跟着。李双虎和刘紫英两个人拉着另外一个架子车红果,几个人不紧不慢走着,转过一个大弯,前面石子路有点陡,架子车突然加速,快速往下飞奔。田碧玉试着用力气阻止车辆速度,可是车辆速度却跑的越来越快。王阿玲一看急了,就去架子车后面车厢尾巴上踩住,以增加重量,加大摩擦力,减缓车子下行速度。她急得大喊:“栓柱,快来,车子控制不住了。”李双虎和李栓柱这时候在另一个架子车旁边,李双虎驾着车辕,他两个谝闲传。他们刚转过弯看见了前面架子车加速了,田碧玉和王阿玲快控制不住了,车子速度快,稍有不慎就会冲进旁边沟里面,那就会车毁人亡,很危险。李栓柱马上快速跑了起来,“不要慌,把车辕控制在路上,尽量不要翻车。”李栓柱大喊道。</p><p class="ql-block"> 田碧玉始终两只手架住奔跑架子车辕,王阿玲使劲用力压着车后面。李栓柱飞跑过来,赶紧跑到车前面用手使劲抬高车厢,车子和地面摩擦力增大了,车辆慢慢停了下来,好险,刚才滑行了快七八十米,险些出事故了。</p><p class="ql-block"> “还是你们男社员有力气,这重车子,驾车辕是个力气活。我们妇女干不了。”田碧玉后怕说道。</p><p class="ql-block"> “坡越陡,下冲力越大。”李栓柱说道。</p><p class="ql-block"> 田碧玉回忆着,钱不好挣,人常说:“钱难挣,屎难吃。”话语糟,理不错。人们不是不想挣钱,天时地利人和,没有一样都挣不到钱。平时挣钱机会很少,她只好俭省,平时能省一分钱就省一分钱,她对家里每收入一分钱都不敢胡乱花,就怕用钱的时候,一分钱难倒英雄汉。</p><p class="ql-block"> 缺钱的愁,家家都有。李双虎的儿子李小海刚结婚,媳妇刘梅怀了孕,想添件新衣都得盘算半天。这小伙子是高中毕业生,爱听收音机里的农业科技节目,订着报纸看新鲜事,算得上孙村第一个"懂科技"的农民。李栓柱的大儿子李建国,孩子都一岁了,还挤在老屋厦房里,想盖新房的念头在心里盘了又盘,可工分账上的数字,连买根椽子都够戗。</p><p class="ql-block"> 这天,李小海找到李建国:"建国哥,我瞅着现在盖房都用胡基垒墙,柱子用木料或砖块垒,房顶都用椽,担子、大梁都是好木料这些都要购买。用砖垒墙价值太大,用胡基垒墙比较划算,只是胡基好多人没空,没有力气自己打,让别人替自己打胡基付报酬,咱哥俩不如接这活?"</p><p class="ql-block"> 李建国眼睛亮了:"可不是!地坑窑夏天怕水淹,都想盖瓦房。砖太贵,胡基最实在。"</p><p class="ql-block"> "东街七队的李天玺要两万个胡基,一千个给三块。"李小海压低声音,"咱俩有的是力气,五六天就能干完,一人能落三十元。"</p><p class="ql-block"> "上工一天才一角八,五天少挣九角,划算!"李建国一拍大腿,"别跟队长说了,明天就干。"</p><p class="ql-block"> 李天玺家住在地坑窑,一到夏天就怕暴雨淹窖。攒了十年钱,计划着要在崖背上盖四间柴房、两间灶房,胡基成了急缺的料。胡基就是长约六十公分,宽约三十公分,厚约十二公分长方体土坯。用锤子在胡基模子里面,用锤子用劲击打而成,再取出来晾晒干了,一个能顶三个砖头,是建房的主要材料。这个比过去用木椽打的土墙薄一点,美观一点,是当下建房主要材料之一。</p><p class="ql-block"> 李小海找上门,他赶紧应承:"得三万块,先打两万。晒干了结账,先付十元定钱,土就在我家地头取。"</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一早,两人推着架子车来了。李小海带了锤子、胡基模子,李建国扛着铁锨和镢头。头天晚上他们特意浇了地,土壤润得正好,不黏不散。</p><p class="ql-block"> "我先打一千块,你铲土。"李小海往模子里撒了把草木灰防粘,李建国把土填得满满当当。李小海穿着布鞋在模子的土坯上踩实,多余的土用脚一刮,抡起石头锤子"砰砰"猛砸四五下,模子里的胡基就方方正正,棱角分明。脱了模竖在地上,一排排码得整整齐齐。</p><p class="ql-block"> "你这手艺,跟你爹一样利索!"李建国看得直点头。他一米七五的个头,目字脸,黑发密得发亮,浑身透着虎劲;李小海虽只有一米六五,却膀圆腰粗,继承了李双虎的蛮力,圆脸膛上带点书卷气,抡起锤子毫不含糊。</p><p class="ql-block"> 换李建国上手,也一口气打了一千块。早上干了三小时,中午歇够了再干,傍晚收工时,地上已经立起五千块胡基。旁人一天能打两三千就不错,他俩为自家挣钱,浑身使不完的劲。</p><p class="ql-block"> 四月的天,不冷不热。桃花谢了,梨花、油菜花正闹得欢,空气里飘着蜜香。李天玺每天提着茶壶来送水,揣着旱烟盒让他们卷着抽。不到一周,十列四层的胡基码得像城墙,在太阳底下晒得干透,泛着土黄色的光。</p><p class="ql-block"> 结账时,两人各揣着三十元回家。李建国给儿子扯了两身新布,给媳妇王小花做了件褂子,把人乐得合不拢嘴:"进了你家门一年多,总算穿上新衣服了。"他又塞给母亲刘紫英十元,留十元给读高二的二弟李建魁当学费——这孩子在豳州中学排前三,就是吃饭钱总不够。剩下的,全攒起来当盖房的底子。</p><p class="ql-block"> 这时的李晓东,已经在大学校园里站稳了脚。国家每月给三十斤粮票、二十四元菜票,还有两元零花钱。饭量大的他常不够吃,同桌美女张小雅总偷偷塞给他粮票,两次就给了二十斤,女生主粮吃的少,有节余,张小雅对同桌李晓东有了好感,所以主动给他粮票。李晓东也喜欢张小雅,只是农村来的小伙子,有自知之明,他和大城市美女有很大差距。</p><p class="ql-block"> 李晓东上学的大学的食堂里顿顿有荤腥,比起家里的粗粮,简直天天像过年。第一学期,报名费,住宿费,书本费,学习用品和冬季添置棉衣,他花光了家里带来的二百元。第二学期不用交这些杂费了,他只向母亲田碧玉要了三十元,省着点,够花就行,家里困难,每一分钱都来之不易。大学图书馆里的书像海,他常泡到闭馆,连窗外的晚霞都看痴了。</p><p class="ql-block"> 田雨诗在长安省师范大学的日子,过得像首诗。一米八的个头,戴副眼镜,白净的目字脸透着斯文,成了历史系女生眼里的"帅哥"。可家里穷,学费多是借的,他不敢碰恋爱,诗词成了他的爱好,有一天他写到:</p><p class="ql-block">《课桌前的秦砖》</p><p class="ql-block">(一)</p><p class="ql-block">粉笔灰落在1980年的晨光里</p><p class="ql-block">我数着课本上的秦砖</p><p class="ql-block">指腹碾过甲骨文的裂纹时</p><p class="ql-block">窗外的自行车铃正碾过长安路</p><p class="ql-block">(二)</p><p class="ql-block">豳州的风总带着土味</p><p class="ql-block">从历史系的窗缝挤进来</p><p class="ql-block">混着图书馆老木头的香</p><p class="ql-block">在笔记本上长出芽——</p><p class="ql-block">是商鞅立木的那块青石</p><p class="ql-block">是贞观年间的半片瓦当</p><p class="ql-block">课堂上的王朝更迭</p><p class="ql-block">还有钢笔划过稿纸时</p><p class="ql-block">一个时代正在结痂的声响</p><p class="ql-block">(三)</p><p class="ql-block">操场广播里《年轻的朋友来相会》</p><p class="ql-block">和笔下的"周秦汉唐"撞个满怀</p><p class="ql-block">原来所有的历史都活着</p><p class="ql-block">活在我高大的影子里</p><p class="ql-block">活在图书馆台阶上</p><p class="ql-block">活在钟鼓楼的晨曦中</p><p class="ql-block">是那道正在变长的阳光</p><p class="ql-block"> 田雨诗诗歌情怀得以释放,他的大学生活充满了诗情画意。诗歌里他的思想在奔驰,未来在诗歌里描绘着。</p><p class="ql-block"> 李建学在建筑科技大学学土木工程,第一次知道盖房子要画图、算地基。想起村里盖房全凭匠人经验,他才明白啥叫"大世面"。</p><p class="ql-block"> 春风里的豳塬,正悄悄换着模样。社员们不再死盯着工分本,在政策的边边角角找活路。就像李小海和李建国打的胡基,一块块垒起来,不光是墙,更是日子的新模样。六十花甲子,岁月轮流转,这年的春天,每个人都在泥土里,种下了对好日子的盼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