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伯河畔的金雀花

汉语言文学 《 作家 》

—— 古代外国文学作品短篇小说

一

( 作者 曾尚青 ) 晨雾像未梳拢的羊毛贴在提伯河面上时，我正蹲在橄榄树根旁削一支新的牧笛。橡木的纹理里还浸着昨夜的露水，刀尖划过的地方，渗出的汁液带着阳光晒暖的气息——就像卢克莱修在诗里写的，万物都藏着太阳的味道。

“达蒙！你的羊又啃了普布利乌斯的苜蓿！”

山坡上飘来莉迪亚的声音，她的亚麻裙在晨雾里晃成一朵白色的铃兰。我慌忙吹了声口哨，领头的公羊“卷角”正叼着一嘴紫花抬起头，耳朵还不安地扇动着。这头老东西总这样，每次普布利乌斯去罗马城赶集，它就趁机闯过用野蔷薇做的篱笆。

“它们只是喜欢苜蓿的甜味，”我追上莉迪亚时，她正帮着把跑散的小羊拢到一起，“就像你喜欢我上次给你摘的金雀花。”

她的脸颊突然红得像熟透的石榴，伸手拍掉我肩上的草屑：“再贫嘴，我就告诉维吉尔先生，你又把他的手稿垫在石头下当坐垫。”

提到维吉尔，我立刻收了玩笑。三个月前，这位罗马来的诗人突然搬到了我们村子边缘的小木屋。他总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托加袍，袖口沾着墨水，每天清晨都会沿着提伯河散步，手里捧着一卷写满字的羊皮纸。村民们起初都怕他——罗马来的大人物，谁知道会不会像上次来的税吏那样难缠？可后来大家发现，这位诗人只会对着芦苇说话，还会把面包分给流浪的母狗。

“他今天又在写东西吗？”我问莉迪亚。她每天都会给维吉尔送新鲜的羊奶，比谁都清楚他的作息。

“嗯，”莉迪亚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裙角，“他说要写一首关于我们的诗，还问我金雀花的拉丁语怎么说。”

风突然吹过橄榄树林，叶子沙沙作响，像是有人在轻声朗读诗句。我抬头望向提伯河上游，雾气正慢慢散开，阳光像融化的金子洒在河面上，远处的罗马城轮廓在薄雾里若隐若现，神庙的圆顶闪着微弱的光。

二

第一次和维吉尔说话，是在一个暴雨后的黄昏。

那天我赶着羊群回家时，发现他正蹲在河边，盯着一只翅膀受伤的白鹭。雨水把他的托加袍淋得透湿，可他完全没在意，手里还拿着一根小树枝，小心翼翼地想帮白鹭梳理羽毛。

“先生，这样会吓到它的。”我把羊群赶到附近的山洞里，折回来时，白鹭已经扑棱着翅膀飞远了，只留下几片沾着泥点的羽毛。

维吉尔站起身，雨水顺着他的卷发滴下来，眼里却闪着光：“你看它飞起来的样子——就像挣脱了大地的束缚，却又总回头望着河岸。”他捡起一片白鹭的羽毛，轻轻放在掌心，“这就是我想写的，达蒙。我们都是这样的，一边爱着脚下的草地，一边向往着远方的星空。”

那时我还不懂他说的话。我只知道，只要守住这片橄榄林，看着小羊羔长大，冬天能喝上热的麦酒，就是最好的日子。可维吉尔说，这些日常的日子里藏着最珍贵的诗。他让我给他讲卷角的故事——它怎么在去年冬天保护小羊崽不被狼伤害，怎么在春天第一个找到长出新叶的苜蓿；让我讲莉迪亚怎么用金雀花编花环，怎么在月圆之夜唱着古老的歌谣。

“这些不是琐碎的小事，”有一次，他把写满字的羊皮纸递给我看，虽然我大多不认识上面的字母，却能从他的语气里感受到温柔，“这是大地的呼吸，是神灵赐予我们的礼物。就像你吹的牧笛，没有华丽的装饰，却能让羊儿安静，让风都放慢脚步。”

那天晚上，维吉尔留我喝了一杯葡萄酒。他的小屋里堆满了羊皮纸，墙上挂着一幅画，画着一片开满鲜花的草原，远处有一座小小的村庄。“这是我想象中的故乡，”他指着画说，“和这里很像，只是很多年前就毁于战火了。”

我看着他眼里的光慢慢暗下去，突然想起父亲曾经说过，罗马城虽然繁华，却有很多人找不到自己的家。原来这位写诗的先生，也在寻找一片属于自己的橄榄林。

三

夏天来临时，普布利乌斯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罗马城派来的官吏说，我们这片土地要被征用，用来修建新的别墅。“他们说，这里的风景适合贵族休养，”普布利乌斯蹲在橄榄树下，手里的烟斗灭了也没察觉，“我们这些牧民，要么去罗马城做奴隶，要么就搬到更远的山里去。”

消息像一阵寒流，瞬间冻结了整个村庄。男人们聚在村口的老橡树下，沉默地抽着烟；女人们则躲在家里，偷偷抹着眼泪。莉迪亚来找我时，眼睛红肿得像核桃：“达蒙，我们的羊怎么办？还有你种的橄榄树，你吹的牧笛……”

我紧紧握着她的手，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曾经以为，这片土地会永远属于我们，就像提伯河会永远流淌，太阳会永远升起。可现在才知道，有些东西，即使你拼尽全力去守护，也可能随时失去。

那天下午，我去找了维吉尔。他正在河边散步，手里的羊皮纸上写满了字。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样子，他立刻收起了羊皮纸：“出什么事了，达蒙？”

我把官吏的话告诉他，声音忍不住发抖：“我们要失去这里了，先生。我们的家，我们的羊，还有你说的那些诗……都要没了。”

维吉尔沉默了很久，风吹动他的托加袍，让他看起来像一棵孤独的芦苇。“我曾经在罗马城见过很多这样的事，”他缓缓开口，“贵族们抢夺土地，把别人的故乡变成自己的游乐场。可他们不知道，有些东西是抢不走的——比如羊儿对草地的记忆，比如牧笛里的风，比如金雀花的香味。”

他拉着我坐在河边，从怀里掏出一卷羊皮纸：“你听，达蒙。这是我为你们写的诗。”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股暖流，慢慢淌进我的心里。他念到卷角保护小羊的样子，念到莉迪亚编的金雀花花环，念到提伯河上的白鹭，念到橄榄树林里的风。那些我们习以为常的日子，在他的诗句里，变成了闪闪发光的宝石。

“即使我们离开了这里，”维吉尔合上羊皮纸，眼里闪着坚定的光，“这些诗会记住一切。它们会告诉后来的人，曾经有一群牧民，在这里爱着土地，爱着羊群，爱着彼此。这就是诗的力量，达蒙。它能让消失的东西，永远活在人们的心里。”

四

离开村庄的那天，天刚蒙蒙亮。

村民们牵着羊，背着行李，慢慢地向山里走去。莉迪亚把她编的金雀花花环戴在我的头上，花瓣上还沾着露水：“达蒙，等我们找到新的草地，你还要给我吹牧笛。”

“当然，”我把牧笛递到她手里，“你可以先学着吹，等我把羊安顿好，我们就一起吹。”

维吉尔站在村口的老橡树下，看着我们离开。他手里捧着那卷写满诗的羊皮纸，风吹起纸页，发出沙沙的声音，像是在为我们送行。“达蒙！莉迪亚！”他突然喊道，“记住，无论你们去哪里，这片土地的记忆，都会跟着你们！”

我回头望去，老橡树的叶子在晨风中轻轻摇晃，提伯河的水面闪着金光，远处的橄榄树林还像往常一样安静。虽然我们要离开这里了，但我知道，维吉尔说的是对的——那些日子，那些爱，那些诗，会永远跟着我们，就像金雀花的香味，永远不会消散。

走了很远之后，我突然听到一阵熟悉的牧笛声。那笛声很轻，却穿过了风，穿过了树林，传到了我们的耳朵里。是维吉尔在吹我那支橡木牧笛，吹的是莉迪亚最喜欢的那首歌谣。

莉迪亚停下脚步，眼里含着泪水，却笑着对我说：“你听，先生在为我们写诗呢。”

我点点头，也笑了。阳光慢慢升起来，照在我们身上，照在羊群身上，照在远方的山路上。我知道，新的草地就在前面，新的日子也会像提伯河的流水一样，慢慢展开。而那些留在老村庄里的记忆，会变成维吉尔诗里的文字，永远活着，等着有一天，被后来的人轻轻念起。

就像他说的那样，有些东西，永远不会消失。它们会变成风，变成花，变成诗，在这个世界上，永远地流淌下去。

致提伯河的诗行

—— 为《提伯河畔的金雀花》作

当晨雾像未纺的羊毛，裹住提伯河的波心，

有橡木笛音正苏醒，掠过橄榄树的根。

那是达蒙的指尖，叩响大地的琴键，

每道木纹里都藏着，太阳吻过的暖。

啊，卷角公羊的蹄印，还沾着苜蓿的紫，

莉迪亚的裙裾轻扬，如铃兰绽在晨色里。

金雀花缀满她的发间，也缀满诗人的纸页，

维吉尔的墨水瓶中，盛着整个村庄的呼吸。

他曾蹲在河岸，凝望白鹭的伤翼，

说自由是挣脱大地，却仍回头望故乡的影。

当罗马的官吏踏碎，橄榄树下的安宁，

是诗行撑起了星光，护着牧民的远行。

看啊，迁徙的羊群踩着晨露走向山径，

老橡树下的托加袍，还捧着未写完的信。

牧笛声穿过风，穿过渐远的村庄剪影，

把金雀花的芬芳，种进每个后来者的梦境。

如今提伯河仍流淌，如诗中未断的韵脚，

那些羊、那些花、那些心跳，都未被忘掉。

当有人翻开泛黄的纸页，轻声念起往昔，

便有阳光落满掌心，像当年维吉尔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