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的刻痕：响堂山石窟的静默与辉煌

逊雪三分

美篇名：逊雪三分

美篇号：11727837

文/摄影：逊雪三分

　　我们总是行色匆匆，奔赴一个又一个明确的目的地，却常常忽略了，真正的抵达，往往始于一次偶然的停驻。于我而言，走向响堂山，便不是一场计划中的朝圣，而更像是一次被时光牵引的、命中注定的迷途。

　　车行至鼓山脚下，最先遇见的，并非石窟，而是一片广阔的废墟——常乐寺遗址。那块渐变色介绍牌默然伫立，用冷静的文字讲述着一场盛大的凋零：11530平方米的占地面积，曾容纳过北齐文宣帝的离宫，回荡过“数百圣僧”行道的梵音，历经“石窟寺”、“智力寺”到“常乐寺”的名号更迭。名字的变换，恰似王朝的兴替，每一个都曾声势煊赫，每一个又都归于沉寂。唯有那座宋塔，那座八角九级的残躯，固执地刺破苍穹。它被称为“白塔”，与遥相呼应的“红塔”对望着，像两位失语的老僧，在无言中交换着千年的风霜。塔身碑文上“皇祐六年”的字样，将时间锚定在北宋，那时，汴京正繁华，而这里，香火正盛。如今，离宫无迹可寻，殿宇化作黄土，只有这塔，这残高33.24米的砖石结构，以仿木的斗拱和莲瓣承托着不变的晨昏。风穿过它空荡的层级，发出呜呜的声响，那不是叹息，是时间本身在流淌。

循着这声响，我步入山腹。石窟区的说明牌上，那句“人们在山洞里击掌甩袖，都能发出宏亮的回声”，让“响堂”之名瞬间有了生命。我未曾尝试击掌，只因那满窟的寂静，本身已是一种更恢弘的回响。光线幽微，空气里弥漫着岩石与千年尘埃混合的清冷气味。我的目光，首先被那些环绕佛龛的壁画所攫取。

　　那是怎样的一种辉煌啊！朱砂的红、石绿的翠、金箔的芒，虽已斑驳黯淡，却依旧在幽暗中燃烧着。花瓣的卷舒，枝叶的缠绕，飞天衣带的飘举，并非静止的图案，而是一曲色彩的交响，是北齐匠人将整个绚烂的、有情的生命都倾注于石壁之上的热情。这热情，与佛像的静默，形成了惊心动魄的对照。

那一尊尊佛，或立或坐，从岩体中生长出来。他们低垂着眼睑，唇角凝着一抹超越悲喜的微笑。岁月是残忍的雕刻师，剥蚀了他们原本丰腴的面容，磨平了衣褶流畅的曲线，甚至夺去了许多佛首。然而，正是这种残缺，赋予了他们另一种完整的生命。那一尊无首的坐佛，袈裟肃穆，背后的火焰纹背光虽色彩褪却，却仿佛仍在无声地燃烧，守护着一具空的形骸，一个不灭的魂灵。静，不是死寂，是一种充盈的、饱满的“在”。他们见证了北齐皇族的虔诚与暴虐，聆听了隋唐的梵唱，承受了宋元的风雨，直至大明。在那块嵌于岩壁的《重修碑记》前，我驻足良久，辨认着那些模糊的繁体字：“大明弘治拾年伍月初三日”，“善人丁俊、李政、张鉴……各发德心，捨金帛请到良工”。原来，这静默的辉煌，并非一蹴而就，而是由无数如丁俊、李政一般的平凡善信，用他们微薄的财力与虔诚的信念，一代代接力守护下来的。每一次重修，都是一次与时间的角力，一次信仰的续命。

最终，我在那尊保存最为完好的佛像前彻底静默。他结跏趺坐于拱形龛内，面容慈悲安详，身后的石壁粗糙而真实。那一刻，我忽然感到，自己并非在参观一件古迹，而是在与一个伟大的灵魂面对面。他什么也没有说，却仿佛说尽了一切。喧嚣的是历史，是来来往往的祈愿与叹息；而静默的，是这包容了一切喧嚣的岩石，与洞彻一切的慈悲。

离去前，我的思绪飘回了那些在博物馆射灯下、静静陈列于红丝绒上的红砂石佛头。它自常乐寺遗址而来，被精心剥离，安置于恒温的玻璃展柜中，标签清晰，阐释得当。它们是安全的，却也是孤独的。而这里的佛，留在原处，与山岩一体，承接着夜露晨风，陪伴着荒草孤塔。哪一种存在，更为幸运？

步出石窟，夕阳正将余晖洒在常乐寺的断壁残垣上，将那宋塔的影子拉得极长。我回头望向那沉默的山体，它刚刚向我展示了它腹心中的璀璨与庄严，此刻却又收敛起所有光华，与寻常山峦并无二致。

我终是了悟，我并未解开任何谜题，而是被一个更大的谜题所笼罩。但这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曾走入一场千年的大静，并在那大静之中，真切地触到了辉煌的、温暖的余温。这余温，将伴我走入一切未来的喧嚣，成为我内心一块坚硬的、沉静的基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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