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雪竹之桂魄幽魂

清风雪竹

鹧鸪天•桂魄幽魂

词林正韵七部/晏几道

文/清风雪竹

桂魄沉波夜泊船，空江摇碎璧光旋。

孤舟醉看柔纤手，半指轻匀冰玉弦。

幽涧走，转丝旋。声丝滑落水潺潺。

涛寒水拍江舟暖，古月催弦渡小船。

这首《鹧鸪天》以“桂魄”（月华）为魂，以“幽魂”为眼，通篇只写“一夜江舟听瑟”之瞬间，却层层剥开，竟显出“天地—人—鬼”三重时空的交叠。全词八句，四景四声，句句有“旋”“转”“渡”“摇”之动，而核心只在“古月催弦”四字：月是千年古月，弦是昨夜新弦；月之“催”是死之召，弦之“渡”是生之引。一句之中，生死互易，人鬼互换，遂成幽魂之曲。下面逐字逐句，细剖其肌理。

一、题解

“鹧鸪天”本为凄婉之调，多用“男女别情”。今题却加“桂魄幽魂”四字，一开口便把“艳科”升华为“鬼趣”。桂魄者，月也；幽魂者，鬼也。月与鬼，皆阴象，是知作者不写“人间别恨”，而写“冥界相思”，全词遂在“阴声”里发声。

二、逐句赏析

1. 桂魄沉波夜泊船

“桂魄”二字点题，亦点景。月不在天，而曰“沉波”，一奇；沉波即倒影，倒影本虚，却用“沉”字，便似月魂溺水，起笔已鬼气森森。“夜泊船”三字，把人间唯一一点“实处”轻轻抛入水中，于是全词无岸、无岸即无归，为幽魂作铺垫。

2. 空江摇碎璧光旋

“空江”写“无人”，亦写“无心”；“摇碎”写“月影”，亦写“幽魂”之破镜难圆。“璧光旋”三字最妙：璧是完月，旋是打转，光影一碎，即成万千旋转的小璧，如幽魂之聚散无方。句中“摇”“碎”“旋”三连动词，使静夜有漩涡之感，读者似被卷入水底。

3. 孤舟醉看柔纤手

首二句写景，第三句忽写“人”。“孤舟”与“醉看”本极人间，而所看者乃“柔纤手”，此手是谁？上不见其人，下不见其臂，唯有一手，自空中伸来，鬼态立出。“柔纤”二字，极艳极冷，艳在肌肤，冷在无骨。此一“手”是弹瑟之手，亦是招魂之手，一伸手便把读者的脖子掐住。

4. 半指轻匀冰玉弦

承上“手”，只写“半指”，不写“全手”，愈显其断缺。“匀”字本极轻软，今与“冰玉”连文，便觉指冷弦寒，声音尚未出，已先冷入骨髓。此句暗用“转轴拨弦三两声”诗意，却化“三两声”为“轻匀”，愈轻愈幽，愈幽愈鬼。

5. 幽涧走，转丝旋

过片以三、四字短句，忽作跳掷之笔。“幽涧走”写瑟声之远，似从涧底爬出；“转丝旋”写瑟音之细，似一缕冰丝在风里打旋。两句皆“声”之形，却用“走”“旋”两个动词，使声音成为活物，如蛇如魂，直钻耳缝。

6. 声丝滑落水潺潺

“滑”字下得险极，声本无形，却言“滑”，便似一条冰丝从耳轮直滑进脊骨，再“落”入水，声水合一。自此，江声、瑟声、水声三合为一，人间之声与冥界之声已不可分。

7. 涛寒水拍江舟暖

最奇一句。江涛本寒，却“拍”出“舟暖”，似寒极生热，死极转生。然此“暖”非真暖，乃醉人之感，亦幽魂之诱：鬼气最寒，而诱人处反若微温，如“鬼火”远望若灯。一句之中，寒暖颠倒，正是“幽魂”手段。

8. 古月催弦渡小船

全词之眼。“古月”是千年死魄，“催弦”是急鼓催命；“渡小船”是“超度”亦是“渡劫”。月本无声，却“催”弦；弦本无心，却“渡”人。一“催”一“渡”，便把“冥界”与“生界”打成一条通道：舟中人不知自己是被“渡”向彼岸，还是被“催”入水底。只觉“古月”如判官，“弦”如勾魂索，一叶小舟，顷刻间便成纸船。全词至此，声断、月沉、舟没，唯余“幽魂”二字在读者背上轻轻拍了一下。

三、格律与炼字

1. 格律：选用晏几道“鹧鸪天”正格，平仄极严，而作者于死地求生，于仄声里炼出“旋”“滑”“暖”等软性字，使声律之骨与鬼情之肉相裹，读来如寒玉滚珠，字字带响。

2. 炼字：

　• “沉”“摇”“碎”“旋”——月魂破散；

　• “匀”“滑”“走”“落”——鬼手调音；

　• “寒”“暖”——生死易位；

　• “古”“催”——时间折叠。

八字可括全篇：沉、摇、碎、旋、匀、滑、寒、暖，字字皆“鬼眼”。

四、结构图

上片：月沉→影碎→手现→弦冷（由天及人）

下片：声走→丝滑→涛寒→舟渡（由人及鬼）

首尾以“月”与“舟”呼应，而“月”已由“桂魄”变为“古月”，“舟”已由“泊船”变为“渡船”，是知一夜之顷，月已老，舟已远，人已鬼。

五、小结

这首词把“听瑟”写成“赴死”，把“江月”写成“冥判”，把“一声弦”写成“勾魂索”。最惊心处，不在鬼手，不在古月，而在第七句“涛寒水拍江舟暖”——寒极之暖，正是幽魂诱人之“体温”。读罢掩卷，恍觉自己那只小舟亦被古月催动，而耳畔冰丝犹在，细细滑入骨髓，再回头，已不见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