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燃人性的焦虑

刘宁州—大医精诚

<p class="ql-block">诊室的钟表在午后三点响了第三声时,林子龙正对着窗外那棵半枯的老梧桐出神。近二十年的从医时光里,这钟声总像根细针,刺破他片刻的平静,也牵出一个个裹着焦虑与痛苦的生命——那些藏在眼底的红血丝、攥皱的衣角、说话时不自觉发颤的尾音,都是焦虑在人间的具象。</p><p class="ql-block">进来的是个三十岁上下的女人,穿着洗得发白的浅蓝色连衣裙,布料在肘部磨出了细密的毛边。她手里攥着个皱巴巴的帆布包,指节泛着青,像是要把所有心事都捏进布缝里。刚坐下,帆布包就从膝头滑到地上,里面的病历本、检查单哗啦啦散出来,混着一张折了三道的幼儿园缴费单,上面的金额被红笔圈了圈。</p><p class="ql-block">“林医生,我……”女人开口时声音发颤,目光先落在诊室墙面上“医者仁心”的匾额上,又飞快移开,像是怕那四个字会拆穿她强撑的体面。她叫苏晚,是个单亲妈妈,在超市做收银员,白天要应付没完没了的扫码结账,手指因为反复按动扫码枪,指腹磨出了薄茧;晚上回家要给五岁的儿子辅导作业,常常在孩子睡熟后,再趴在餐桌上算房租和生活费;周末还得去餐馆洗盘子,洗洁精泡得手发皱。三个月前开始,她总在凌晨两三点突然惊醒,心脏像被一只湿冷的手攥着,透不过气。起初以为是累的,直到上周在收银台突然眼前发黑,手里的扫码枪“哐当”砸在柜台上,惊醒了排队的顾客,她才不得不攥着攒下的零钱来医院就诊。</p><p class="ql-block">林子龙给她搭脉时,指尖能清晰感受到脉象的浮乱,像受惊的鸟雀在乱撞,毫无章法。“你是不是总觉得胸口发闷,有时候正扫码呢,突然就心慌,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他轻声问,刻意放柔了语气。苏晚猛地抬头,眼里蓄了许久的泪终于落下来,砸在缴费单上,晕开一小片墨迹:“是……是这样的!我总怕儿子在幼儿园摔着,怕超市裁员裁到我,怕下个月交不上房租被赶出去……我不敢睡,一闭眼全是这些事,有时候看着儿子啃馒头的样子,都觉得自己没本事给他一口热肉吃。”</p><p class="ql-block">她的话像一块浸了水的石头,砸在林子龙心里,沉得发闷。这些年,他见过太多这样的患者:为了给患白血病的孩子凑化疗费,拖着肝硬化的病体打三份工的父亲,指甲缝里还嵌着工地的水泥灰;因为丈夫出轨、婆婆刁难,整夜整夜坐在沙发上流泪,最后连饭都咽不下的妻子,手腕上还留着没长好的划痕;还有刚毕业的年轻人,因为找不到工作,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半个月,连父母送来的饭都原封不动,手机里存着几十封被退回的求职信。他们的痛苦各有形状,却都被同一种东西缠绕——焦虑。它像墙角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爬上心头,带着细小的刺,越长越密,最后把整个人都裹得喘不过气,连呼吸都带着疼。</p><p class="ql-block">林子龙给苏晚开了疏肝理气的方子,笔锋顿了顿,又从抽屉里拿出一本磨了边的笔记本。本子的封面是浅棕色,上面贴着一张泛黄的银杏叶标本。他翻开其中一页,上面是他用钢笔写的一段话:“焦虑不是你的敌人,它只是你心里的一盏灯,忽明忽暗地提醒你,该停下来,看看自己真正需要什么。”他把笔记本递给苏晚,指尖碰到她冰凉的手:“你试试每天晚上睡前写几句话,不用多,就写今天最让你安心的一件事——比如儿子今天说‘妈妈做的番茄炒蛋最好吃’,或者超市同事帮你顶了半小时班,让你能坐下来吃口热饭。”</p><p class="ql-block">苏晚接过笔记本,指尖摩挲着泛黄的纸页,眼泪又掉了下来,这次却带着一丝暖意,落在银杏叶标本上。她起身离开时,帆布包被紧紧抱在怀里,不像来时那样松垮,脚步也稳了些,走到门口时,还回头说了句“谢谢林医生”,声音比来时亮了点。</p><p class="ql-block">诊室的钟表再次响起时,夕阳已经透过窗户,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把老梧桐的枝桠拉得很长。进来的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头发花白了大半,身上的深灰色西装沾着不少灰尘,袖口还破了个小口。他走到诊桌前,没立刻坐下,而是站在原地,目光扫过墙上的匾额、桌上的药罐,最后落在自己的鞋尖上。沉默了足足三分钟,他才低声说:“林医生,我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p><p class="ql-block">他是一家小装修公司的老板,前几年因为疫情,几个工地停了工,工程款收不回来,还欠了工人的工资。为了还债,他卖了房子,妻子也跟他离了婚,搬去了外地。现在他住在月租八百的出租屋里,墙皮都在掉,每天除了去人才市场找工作,就是对着空房子发呆,连以前最喜欢的下棋都提不起兴趣——棋盘早就被他卖了换钱,连棋子都没剩下一颗。</p><p class="ql-block">林子龙没有急着开方子,而是起身给男人倒了杯热茶,杯子是粗陶的,带着细微的纹路。“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他把茶杯推到男人面前,氤氲的热气模糊了男人的脸,“去年有个患者,跟你一样,公司倒闭,妻子离开,还欠了债,一度想过跳江。后来他在小区楼下摆了个修鞋摊,每天搬个小马扎坐在那儿,给邻居修鞋、补伞。他说,以前总觉得自己得开公司、赚大钱才叫成功,后来才发现,能靠自己的双手吃饭,能每天看到太阳升起来,能听路过的阿姨跟他说句‘小伙子修得真好’,就已经很好了。”</p><p class="ql-block">男人端着茶杯,手微微颤抖,热气熏得他眼睛发红。“可我……我什么都没有了。”他声音沙哑,像被砂纸磨过。</p><p class="ql-block">“你还有你自己,”林子龙看着他的眼睛,目光温和却有力量,“焦虑就像一团火,它能烧掉你的梦想、你的骄傲,让你觉得什么都剩不下;但它也能点燃你重新开始的勇气,就像野火烧过的草原,春天还会冒出新的芽。关键是你要学会握住这团火,而不是被它烧得遍体鳞伤。”他给男人开了解郁安神的方子,又在纸上写了个地址:“这是附近公园的地址,你不妨每天早上去走走,看看晨练的老人打太极,听听鸟叫,闻闻花坛里的月季香——不用急着做什么,就只是走走,看看天,看看树。”</p><p class="ql-block">男人把地址折好,放进西装内袋,像揣着什么贵重的东西。离开时,他的脚步比来时稳了些,走到门口时,还抬头看了眼窗外的夕阳,眼神里少了点麻木。</p><p class="ql-block">林子龙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想起自己刚从医时的样子。那时候他只懂医术,以为只要把方子开好,把脉搭准,就能治好患者的病。直到有一年,小区里一个二十五岁的姑娘,因为失恋加失业,患上了重度抑郁症,来找他开了两次药后,突然从十一层的阳台跳了下去。那天他正好在楼下买菜,亲眼看到救护车的灯闪得刺眼,姑娘的母亲哭到晕厥,嘴里反复喊着“我不该逼她找工作”。他攥着手里的青菜,突然明白:有些病痛长在心里,光靠药物是不够的,就像田地里的草,除了要拔草,还得给土地施肥,让好的庄稼长出来。</p><p class="ql-block">从那以后,他开始研究心理学,买了很多相关的书,书页上写满了笔记;他还学会倾听,不再只问“哪里不舒服”,而是多问一句“最近有没有什么事让你睡不着”;他甚至学了简单的音乐疗法,在诊室里放轻柔的古筝曲,说能让人的心静下来。他总说,医病先医心,心要是亮了,身体的病才能好得快。</p><p class="ql-block">夜深了,诊室里的灯还亮着,暖黄色的光透过窗户,落在老梧桐的树干上。林子龙坐在桌前,翻看今天的病历,苏晚的病历本上,他写了“情志疏导为主,药物为辅”;那个男人的病历本上,他画了个小小的太阳。这时,手机响了一下,是苏晚发来的消息,附了张照片——笔记本上,他写的那段话旁边,多了一行娟秀的小字:“今天儿子说妈妈做的饭最好吃,我觉得很安心。”还有那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也发了条朋友圈,是张公园的照片,晨练的老人在打太极,配文:“阳光很好,风也暖,活着真好。”</p><p class="ql-block">林子龙拿起笔,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下新的一句话:“医者的使命,不仅是治愈身体的病痛,更是点燃患者心中的光——哪怕只是一点微光,也能让他们在焦虑的黑暗里,找到前行的方向。”写完,他抬头看向窗外,老梧桐的枝桠在月光下轻轻摇晃,像是在回应他的话。诊室里的灯光,透过窗户,照亮了一小片夜空,也照亮了那些在痛苦中挣扎,却依然渴望希望的生命——就像暗夜里的星星,虽然微小,却始终在发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宁州2025年9月30日凌晨于北京初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