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静思人生

杨旸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今晚这无边的静,却像一块巨大的试金石,将这念头磨出了一丝怀疑的光。倘若这人生真是一出早已写定的戏剧,我们只是依着剧本,在灯光明灭的舞台上,穿着不合身的戏服,念着并非由衷的台词,那么,我们这日复一日的挣扎,那焚膏继晷的奋斗,又算是什么呢?是演员太过投入,以至于忘了本真的“痴”?还是一种更为可悲的、被设定好的“勤奋”程序?思绪走到这里,便像一只撞上了玻璃的飞虫,前途似乎一片光明,实则已是碰壁,发出沉闷的微响。</p><p class="ql-block"> 这念头是骇人的,它抽空了一切热情与辛劳的根基,让生命轻飘飘的,如同一粒无可无不可的尘埃。若真是如此,那个在灯下苦读至东方既白的身影,那个在烈日下为一次收成而淌下咸汗的脊背,那个在失败一次又一次后,仍咬着牙从泥泞中站起的决心,岂不都成了一场被安排好的、仅供观瞻的表演?奋斗者自己,倒成了自身奋斗历程的第一个,也是最虔诚的观众,被自己的“努力”感动着,却不知那情感的涟漪,也是由一只无形的手所掷下的石子激起的。</p><p class="ql-block"> 我几乎要被这沉重的推论压垮了。目光无意识地滑过书架,停在那几册旧版的《东坡集》上。忽然便想起他来,想起他那“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的慨叹。他的一生,岂不是最像一出身不由己的戏剧么?朝堂的风云,君心的莫测,将他从繁华的京城抛到荒凉的儋耳,命运之笔在他身上画下的,尽是崎岖的线条。他该是最有理由躺倒,宣称一切皆是命,而愤懑或颓唐的人了。</p><p class="ql-block"> 可他偏不。在黄州,他“倚杖听江声”,写下“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疏狂;在惠州,他“日啖荔枝三百颗”,要“不辞长作岭南人”。他酿酒,造墨,研究烹调,与田野父老醉笑同乐。他并非不知命运的剧本书写得何等严酷,但他似乎在那严酷的剧本缝隙里,用自己的方式,加了一行小小的、欢快的批注。这奋斗,不是为了改变那最终的结局,而是要在那必然的结局到来之前,让这过程尽可能地丰盈、尽可能地有趣,尽可能地属于“我”。</p><p class="ql-block"> 这又让我想起希腊神话里那个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诸神认为,再也没有比进行这种无效无望的劳动更为严厉的惩罚了。是的,从结局看,石头每一次的滚落,都宣告着他奋斗的徒劳。他的人生,仿佛就是一个永恒重复的、毫无意义的悲剧剧本。可是加缪却说,“必须想象西西弗斯是幸福的。”因为,推石上山的搏斗本身,就足以充实一颗人心。当他每一次走向那块巨石的途中,他是清醒的,他是自由的,他的命运是属于他自己的。在那片刻,他高于他的命运,他比那块巨石更坚硬。</p><p class="ql-block"> 奋斗的意义,或许正在于此。它不在于最终能否登上王座,或让石头永驻山巅;那或许是“编剧”的权力。奋斗的意义,在于奋斗本身所塑造的那个“我”。是在与命运巨石搏斗的过程中,肌肉所增长的力量,意志所磨砺的坚韧,是那途中看见的星空与流岚,是那一滴汗水的咸与一颗心灵的震颤。这些体验,是任何外在的“编剧”都无法剥夺的,是真正属于“角色”自己的生命结晶。我们改变不了四季的更迭,生命的枯荣,但我们能决定在春天如何播种,在秋日如何面对荒芜。</p><p class="ql-block"> 窗外的夜色,似乎不那么沉重了。东方的天际,已透出一抹极淡的蟹壳青,像一滴落入清水中的靛青,正在缓缓地晕开。那无边的黑绒帐幕,被这微光衬着,反倒显出一种庄严而温柔的底蕴来。我忽然觉得,即便人生真是一出戏剧,我们也要做那最投入、最尽兴的演员。将自己的理解、情感、乃至血肉,都贯注到角色之中,把这被给予的“角色”,演成独一无二的、任何人无法复制的“真我”。</p><p class="ql-block"> 至于那剧本是否存在,结局是否注定,此刻,似乎已不那么紧要了。紧要的是,天,快要亮了。而我在这个长夜里,用思索,为自己赢得了一份内心的澄明。这,或许便是此刻之“我”,所能做到的最好的奋斗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