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花木城记事

鸡鸣村角

这大半辈子走过来，当过兵，教过书，种过地，打过工，上过班，开过小卖部。在晚年最落魄的时候，我还离乡远行，千里迢迢来到了昌潍大平原的东北乡。在那个叫作北方花木城的地方，当过大半年时间的“保安头”儿。 那一年冬天，女儿因病离世了，去天堂和她妈妈作伴去了。人到老来，丧妻又失女，我捥心裂肺的悲痛，情绪跌落到人生的极点。 在那段时间里，我日夜与苦闷作伴，时时唉声叹气——唉！孬事都让自己摊上了啊！自我感觉厄运罩顶，一身晦气，不好意思见人。于是就闷在家里当起了“宅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本来已戒烟多年，如今又重新开抽，睁开眼睛就抽，坐在饭桌前也抽，躺在床上也抽，有一次抽着抽着睡着了，还把女儿给买的棉袄烧了个黑窟窿。 同事好友邓祥和培波来看望我，不抽烟的邓祥，进门就被满屋子的烟雾弥漫熏得往回倒退。 看到我的精神壮态，两人就小声喳嘁说——不行！他这个样子，天天闷在家里，就毁了！为了不让我毁了，俩人就商量给我找个事儿做，让我走出去！——不是为了挣钱，是让我到人多的地方，说说话，啦啦呱，散散心。 两天后，邓祥就给我打电话，他从朋友那里给我找了个当保安的活儿，让我去那个遥远的地方——北方花木城打工。 离开家乡的那个早上，天乌蒙蒙的飘着雨丝。儿子领着孙子，俩人专程到南庄沂河桥头为我送行。我提着行李上车的时候，孙子就说，“爷爷，再见！”那一声喊，把我喊得两眼发潮，心里有点酸酸的感觉……。 带我去远方的，是邓祥的朋友，我俩都称呼他“老任哥”。 老任哥待人热情真诚，性格开朗豪爽，做事认真实在。闲聊中得知，他比我大一岁，可他会开车，会鼓捣电脑，还会玩微信！乍一接触，就对他从心眼里敬佩！ 老任哥开了近三个小时的车，中午时分，我们就到了昌邑县城东北方向的北方花木城。 北方花木城是赛石集团在昌邑县开发的企业。这个地方离县城二十多里，北靠206国道，东沿下小路（下营——小关）。整个花木城东西约一公里多，南北八九百米，这个方圆一公里多宽阔的地方，成方成片栽植的全是各种苗木花卉。此时，清明已过，将临春分，各种苗木花卉已经吐绿展翠，高的亭亭玉立，矮的团团簇簇，婀娜多姿，争奇斗艳，芬芳吐香，满园花香袭人，让人流连忘返，感到心旷神怡。 花木城的东、北两边，紧靠206国道和下小路地方，全是新建设的二层沿街楼。这里店铺林立，商家们经营的大多都是与苗木栽培、经营有关的种苗，化肥，农药，器械，农具等物品。 花木城的西北方，是一个面积近五百平的暖室花卉大棚。大棚南边是伙房和食堂，食堂的南边是一栋小巧玲珑的二层小楼，因为小楼是木质结构，人们都称它为“小木屋”。这里是花木城的保安“总部”，站在小木屋的二楼，推开四周窗门，花木城的东西南北四个大门和岗亭，都能一目了然。 当天晚上，我就住进了小木屋。 也许是因为我当过兵，还当过班长，干过站岗放哨执勤的活儿；也是看在老乡的面子上，老任哥就向公司推荐，让我当了个保安头儿。 花木城共招收了十二个保安，这帮子同事，大多都五、六十岁了，我和他们算是同龄人，也有共同语言，刚刚接触两天，他们就和我开玩笑。 十二个保安，整好是一个满员的建制班，可他们不叫我班长，也不叫我队长、科长、股长，而是称呼我“头儿”，再加上个姓氏，就成了“杜头儿”。小六十的我，今儿又当上了“杜头”儿。由“杜头儿”我就联想到了“都头儿”——《水浒》中的武二爷，还有雷横、朱仝都当过都头，他们的工作是抓差办案，而我的任务是看家望门保安全，性质差不多，都头就都头呗，在一起干活都是好伙计，有人叫，我就应。 花木城的环境不错，生活条件也不错。在这里上班的员工，公司免费提供一顿午餐，我一个人单独住在小木屋的二楼，屋里还有空调，一楼还有间办公室，有台电脑，还有部内部电话。一个打工的保安，尽管是个“都头”，能有这样的工作生活条件，也算是很优越的了。 可我还是很想家！不是因为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原因，而是我还没有从伤痛和颓废中走出来。一天到晚没精打采的，做啥事都没有劲头儿，没有人的时候还独自叹气，夜晚还梦见我的娟儿和她妈妈拥在一起流泪……。 懵懵懂懂中度过了一周，周末时，我请假回了一趟老家，搭的是沂水老乡许萍的车。 小许不到三十岁，比我的女儿娟子还小呢。她在公司的销售部当经理，管理着一个大摊子。她的丈夫和四岁的孩子在沂水工作生活，每逢周末她就回家看望孩子。在车上闲谈中，我就啦起我家庭的事情。我唠叨着说，小许默默的听，等我说够了，小许才一脸平静的开了腔。她一脸平静的对我说，“叔啊，你的情况我听别人啦起过呢！可你不知道啊，你比我强啊，我还不如你呢！你是四年走了娘儿俩，我是四年走了仨亲人呢！……。” 原来，在小许的人生经历中，在四年的时间内，她的父亲母亲和弟弟先后病逝而去！一家四口人，只剩下了她一个！ 那些悲伤的往事小许说得很平淡，像是在讲别人家的故事。可我却在震惊中听的头皮发麻，发瘆！也许是同病相怜的人之常情吧，我的眼圈子都潮湿了，装扮着看风景，扭头用手背擦了擦流到腮上的泪水。 回到花木城小木屋，小许那句话，还一直在我耳边回荡——“叔啊，走了的已经走了，咱们活着的，还得好好活着啊！” 那一夜，我躺在小木屋的床上翻来翻去的睡不着。是的，我经历了失去亲人的痛苦和悲伤，可小许也经历的更多更惨！估计在人世间还有很多很多的人，也有同样的经历吧。我敬佩小许！能强忍悲痛，顽强生活！一个女孩子，独挡一面，把工作干得有声有色！我要向她学习！要像她那样坚强！我要面对现实，抬起头，挺起胸膛！我要从忧伤颓废、萎靡不振的状态下走出来！……。 北方花木城东大门 　　第二天早上，我老早就走出了小木屋，尽管一夜没睡好，可我的精神头儿很足，伸伸胳膊弯弯腰，还围着花木城跑了半圈，而且，见个人就主动的向前搭讪说话，自我感觉，抬头纹都舒坦开了！ 我满腔热情的投入到了看家望门保安全的工作之中。 花木城是个对外开放式的大场所，两条宽阔的大道，分别通过东西南北四个大门，交叉在花木城的中央。沿街还有个小集市。花木城内，有苗木基地区，有商铺区，展销区；还有办公楼，花卉大棚和仓库。遇上公司举办个展销会啥的活动，整个花木城就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十分热闹。在这个地方干保安工作，执勤面广，执勤点多，任务很繁重。 为了看好家望好门，我在老任哥的指教帮助下，就制定和完善了保安工作的各项规章制度。如:《安全保卫岗位责任制》、《岗亭值班制度》、《监控室工作制度》、《奖惩制度》、《交接班制度》、《对讲机使用规定》，等等。 并把十几名保安，定岗定人定责任区，因为我是个保安头儿，就没有固定的执勤岗位，我的任务就是巡逻检查督促，那里需要到那里去。 我腰里别上了对讲机，还学会了开电瓶车。一天到晚，围着花木城转悠查看，去了东门到西门，看了南门瞅北门，转悠一圈再到监控室查监控。 保安老张乖幽默，看到我的行举，就和同事们啦咕我，说“咱杜头啊，一霎不在小木屋里待着，就浑身痒痒啊！”可见了我，他就故作正规状，板正的给我打敬礼。敬礼完毕，就学着李向阳那帮子人架势，拉着长秧开了腔“平安无事吆！” 干保安都期盼“平安无事”，可有时候也出事，百密也有一疏啊。在我当保安的那段时间里，花木城里面丢过两盆花，失过一棵红枫树，被弄走过一个猪食槽子，还被砸破过一块门玻璃。 按岗位职责，损坏东西要赔，可等到赔玻璃的时候，就找到了我的头上。 被弹弓打破的那块玻璃的地方，离监控室最近，于是就让在监控室值班人员赔钱，可监控室的保安就说不公道，说，他们的岗位是管理监控，再说了，破了玻璃的地方是监控死角，他们没有责任。公司领导知道后就发话了，保安不赔，带班的赔！于是，那220元钱维修费，就由我出了。唉，谁让我是个保安头儿来！ 这事儿传出来后，伙房的滕师傅见到我就嘿嘿的笑，说，你这个“夜猫子”也有不走运的时候啊！ 滕师傅叫我“夜猫子”是有原因的。 花木城北门岗亭的值班保安是年龄最大的老马。那天晚上，我九点左右查岗的时候，他竟然就在岗亭里铺好毯子，板正的躺在那里了！说起来，七十的人了，累了半天，趴在桌子上打个盹，也让人说不出什么，可他不该躺的那么板正踏实。我敲了敲窗户，他一骨碌爬起来，我没吭声走了。——年龄大了，该留点面子。 十一点时，我又来到了北岗亭，老马还躺在那里睡着了。我推开门说，“老马啊，要自觉啊！” 我本来打算歇息了，转念一想，还是“挂牵”着老马——他会不会接二连三呢？我又来到了北岗亭。还真被我“挂牵”准了！老马躺在那里打呼噜呢！我嫌他值班睡觉，他还和说古道今的我理论，“古时候那打更的更夫，还睡会儿觉呢！”我苦笑不得，就七粗八细的对他发了一通毛包！ 说句心里话，从那以后，我每次巡逻，就把老马当成了重点目标，有事没事的到他的岗亭坐坐。可是，十来天后，老马竟然就辞职了。临走前，还大发了一通感慨，——“有这么个夜猫子在这里瞅着盯着，往后是清净不了啦！唉，年龄大了，真撑不了啦！” 老滕和老马是老乡，也就借口传音，说我是“夜猫子”。滕师傅笑话我，我根本就不生气，有点遗憾的是把老马“训”走了。那么大年龄了，找个差事儿也真不易。这么些年了，不知道老马身板还好吗，还生我这个夜猫子的气吗？ 在花木城当保安头的那些日子里，我和那帮子保安伙计们相处的很好。那个地方的乡亲们都很善良，看我一个人远道而来，人生地不熟的，就很照顾我。 我感冒发烧时，那个叫刘少欣的老大哥，就用电动车驮着我，去附近村里的卫生所看病打针取药；看我早饭时有一顿没一顿的凑合，那个叫冯吉州老大哥，就从家里捎来了一包鸡蛋，让我用开水冲着喝；那个叫朱金铎的老弟，还给我捎来了一包狗肉，让我卷煎饼吃； 在阴雨连绵的那几天里，我领着保安们冒雨抗洪堵水保仓库，雨里泡，泥里拖，浑身成了泥猴子，衣服都没得换了。那位打扫卫生的毕大嫂，就把我的脏衣服捎回家，用洗衣机洗净甩干，没耽误我第二天穿呢！ 当然，为人处世不容易，一人难趁百人心。在花木城的那些日子里，老张老刘老冯小朱毕大嫂他们对我好，可我也挨过骂。骂我的，是卖楼的那几个小姑娘。 花木城的售楼处，离伙房大约有五百多米远。我不是天天开着那个电瓶四处转悠吗，当到了饭点的时候，我有时巧了转悠到售楼处时，就顺便拉着那几个小姑娘去伙房吃饭，饭毕，再把她们送回售楼处。 忽一天，电工小魏就跟我说悄悄话儿，他告诉我，那几个丫头在食堂骂你哪！嫌你这几天不拉她们了呢！我就想起来了，自己确实是三四天没接送她们吃饭了。可也不至于骂我吧？后来发生的事证明小魏老弟的话是真的。 几天后，那几个小姑娘，就到公司领导那里诉求，——那辆电瓶车本来就是配给售楼处使用的，她们要收回去。公司领导就叫我去商量怎么办。嘻嘻，还能怎么办？我就说了，大人不和小孩抢，老汉不和姑娘争啊！ 从那以后，我有时骑伙计们的车，有时候就步行着——继续操练！其实也乖好的，锻炼身体呢！ 如今想来，我很感激那辆电瓶车，朝夕相处三四个月，我熟练的掌握了一手驾驶技能，就凭这个，从花木城回家后，我就买了一辆二手小轿车开着，现在还鸟枪换炮了呢！ 在花木城的日子里，我不但学会了开车，还学会了打字呢！ 我起草弄得那些规章制度，刚开始时，都是用笔写的，稿子写好后，我就求办公室的小姑娘给我打印出来。我的字很潦草，小姑娘不认识时，我就站在一旁当“翻译”。烟味儿，老汉子油灰味儿熏得人家小姑娘直扭头。 老任哥就教我学打字，在他的指导帮助下，我在办公室的那台电脑上学会了打文件。虽然说慢点，可不用再麻烦小姑娘了。我还学会了制表格，还学会了“复制粘贴收藏打印”等操作，还学会了在网上买东西。小魏还帮我把电脑和办公室里的打印机联上网。我一点打印，那边就唰唰地出来一摞文稿，现代化，科技化，真好！ 办公室里的小姑娘们就夸奖说，这个老汉还乖厉害呢！我就说，活到老学到老，半老汉子也学巧呢！哄得她们开心的笑。 …………。 　　春去秋来冬又至，百花谢了，秋叶黄了。 我辞去了保安头的差事，返回了我的家乡。 岁月悠悠，十年的时间过去了，如今我依然怀念那段难忘的时光。北方花木城，那个美丽的地方！那个给了我温暖和力量的地方！在哪里，我走出了忧伤和颓废，学会了刚韧和坚强！在那里，我感受了善良，学会了忍让。经受了历练，得到了成长！ 感谢你，北方花木城！感谢你们，我的老大哥们，感谢你们，我的伙计们，我的兄弟姐妹们！ 我住了大半年的小木屋 花木城伙房旁边的荷花池 我驾驶了四个多月的电瓶观光车 这辆车我也学着驾驶过呢！ 花木城里的苗木区 保安头的办公室 以下都是我打印的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