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以为,我早已见多了离别的场景,再次面对的时候,就不会再有伤感的情绪。而母亲的目光却是一枚绣花针,在我自认为坚厚的心茧上只轻轻一刺,便让我所有的伪装溃不成军。</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2023年一个平常的秋日午后,我要从博白县老家返回城里的寓所。要出门的时候,母亲把早已晒得蓬松的棉被卷紧塞进我的行李箱,又匆匆给我递过两罐桂圆干。我连声说:“不用,城里都有。”她却不听,执拗得像不肯让步的孩子。到门口我拦住她:“您不用出来了。”她扶着门框停下脚步,叮嘱了一句:“到了那里,打个电话回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提着沉甸甸的行李沿巷子青石板路往前走,秋风卷起几片凋谢的梧桐叶,在地上擦出窸窣的声响。身前的影子拉得老长,形单影只的模样让我生出几分轻松的错觉,心想这回总算走得利落。可将要拐弯融入另一条街市时,一种莫名柔软的牵绊让我下意识回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母亲就在那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她在我身后十来步远静静地站着,仿佛自我出门起脚跟就没移动过。风拂动她花白的鬓发而她浑然不觉,只是朝着我的方向望。我们之间隔着被秋阳照得透亮的空荡荡的巷子,我看不清她眼底的波澜,却觉有股极绵长极温静的视线无声漫过来笼罩了周身。我心头一热,赶忙扬手用力挥动示意她回去,她看见了也抬了抬手,身影却依旧钉在原地成了剪影。我只好转身迈入拐角将那目光切断,脊背上却像承着两份行李的重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重量让我想起许多事。近些年母亲越发显老,我们姊妹几个昔日绕膝母亲膝下的小雀儿,扑棱翅膀各自飞入人生的山林,有了自己的巢、自己的奔波,一年里能齐齐整整聚在她眼前的日子掰着指头都能数得过来。她常说:“还是你们小时候好,家里叽叽喳喳的热闹。”那时我总笑她恋旧,对她说如今通讯方便,视频电话一拨也跟面对面一样,我那时候竟不懂冰冷的屏幕怎能替代手掌真实温度,又怎能盛下她目光里几乎要满溢的留恋。</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让我真正品出这酸涩滋味的,是去年夏天在车站的一幕。我休假结束,要赶早班火车,母亲执意送我去车站。入站后,我过了安检,回头还能看见她在隔离带外踮脚的身影。我随人流走向月台,以为她早已回去,我在车上安顿好,向窗外望去时,我蓦地怔住:站台那根灰白色廊柱后面,母亲微微探出半个身子,正仰着头一扇窗一扇窗地寻觅。晨风很大,吹得她本就稀疏的头发凌乱覆在额上,她也顾不上去理,只是眯着已有些昏花的眼急切张望,神情像极了迷失在森林里的孩子,在寻找最后一缕熟悉的光。忽然她的目光捕捉到我,整张脸像瞬间被点亮的灯笼,漾开一个极大甚至有些笨拙的笑容,手高高举起朝我挥舞。我的心在那一刻被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楚直冲眼底。原来,自我转身离去直到消失在她视野尽头,其间每一秒都未曾脱离她爱的疆域,而我竟差点将这最后的凝望错过。</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去年冬天,她患了颈椎病,在医院住了几日,我请了假去陪护。出院那天事务繁杂,我忙到黄昏才抽身,天阴沉得厉害,墨团似的云彩压着上空,才下午四五点屋里已得开灯。我收拾好东西,她靠在床头催我快走:“眼看雨要来了,路上不好走。”我走到病房门口又回头看她,她笑着摆摆手,那笑容在昏暗光线里显得格外柔和,也格外脆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电梯缓缓下降,我走出住院部大楼,一阵凛冽的湿风扑面而来,果然有零星雨点砸下来,冰凉地贴在脸上。正想加紧几步跑到停车场,口袋里的手机却急促振动起来,接通后,那头是母亲气喘吁吁却强作镇定的声音:“你怎么没撑伞?我看见了,快把伞打起来,淋了雨要感冒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愕然抬头望向那座高大的病房楼,一排排窗户在暮色里反着光,像无数只没有表情的眼睛,可我知道其中有一扇后面一定有她。从八楼下来,要穿过那条长长的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走廊,才能到达朝向我这边的那扇窗,我无法想象她是怎样拖着病后虚浮的步子,急切走过那段路,怎样在那一片模糊的雨痕斑驳的玻璃后面,用昏花的眼睛努力辨认出我这一个渺小的黑点。这冷雨没有淋湿我,却先将她的心浇得一片潮湿。我连忙从包里拿出伞撑开来遮住自己,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踏得稳稳的,要让她看见一个从容的让她放心的背影。伞下的世界隔绝了雨声,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溅上的雨,还是溢出的泪。母亲只知道她的女儿撑起了伞,却不知道在那方小小的安全的阴影里,我早已泪流满面。</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如今,我早已懂得,人生是一场接着一场的远行,我们意气风发朝着地平线奔赴,总以为前方有着数不清的风景,而我们常常忘记的是:那始终在身后如灯塔般守候的目光,它从不阻拦你的航行,只是在你每一次回头时都在那里,温柔地将你已然疲惫的心灵轻轻照亮。</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母亲的目光,则是我心中永不熄灭的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span class="ql-cursor"></span></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