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8px;"> 331边境线手记(28)</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火山群的最后守望者</b></p><p class="ql-block"> 七月的二连浩特清晨,天空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被边境长风洗涤过的湛蓝。我们从市区的汉庭酒店出发,满怀期待地驶向东南方向近三百公里的乌兰哈达火山群。车子在208国道上驰骋,窗外的景色从城市的轮廓逐渐过渡到碧绿的草原,行间又切换成广袤的戈壁,天地开阔得让人心旷神怡。</p><p class="ql-block"> 然而,这份好心情在接近目的地时戛然而止。距离火山公园尚有十多公里,前方的道路竟成了露天停车场似的,旅游大巴、私家车首尾相连,蒸腾的暑气混合着焦躁的喇叭声,将草原的宁静撕得粉碎。</p><p class="ql-block"> “不行,这么耗下去,到了也是晚上了。”我望着导航上凝固不动的光标嘀咕。</p><p class="ql-block"> 老水没作声,眉头紧锁着拿起手机,手指在高德导航上反复缩放、滑动,像个前线指挥员在研究作战地图。他的指尖在一条若隐若现的、指向火山东侧的土路痕迹上停顿下来。</p><p class="ql-block"> “从这儿,”他终于开口,把屏幕转向我,语气带着试探性的果断,“绕到东面去,可以吗?”</p><p class="ql-block"> 我点点头。车子小心翼翼地驶离主路,车轮碾上那条被野草半掩的土石便道。车身立刻开始轻柔而有节奏地摇晃,像一艘驶离了主航道的小船,后视镜里那个喧嚣浮躁的世界,迅速被一片土黄色的宁静尘烟所覆盖。</p><p class="ql-block"> 我们沿着火山东侧迂回,这里与西面的盛况判若两地。绿色的草浪涌向黢黑的火山脚,像一片沉默的海洋在撞击着古老的礁石。 就在这片被世界遗忘的静谧里,一个墨绿色的帐篷突兀而又和谐地出现在视野尽头。</p><p class="ql-block"> 更引人注目的是帐篷旁的景象——一个清瘦的老者正背对着我们,蹲在地上。他左手握着一块黢黑的岩石,右手的地质锤正小心地敲下一块标本。在他身旁,一架四旋翼无人机安静地停放在专用箱上,旁边是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闪烁着复杂的三维地形图。 一个旧帆布地质包敞着口,露出里面泛黄的野外记录本和一台闪烁着金属冷光的便携式光谱仪。</p><p class="ql-block"> 我俩停下车走近了他。老人站起身,用手向后缕了一下头发,带着一种学者特有的语气:“你们是……从那边绕过来的?”他声音沙哑,却条理清晰,目光扫过我们沾满尘土的车轮。</p><p class="ql-block"> “老师您好,大路堵死了,”老水笑着解释,语气带着一丝成功找到小路的庆幸,“跟着导航摸了条小路,没想到这东边别有洞天。”</p><p class="ql-block"> 他微微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目光随即落回手中的岩石:“这里清静,是做研究的最佳场所。”他顿了顿,补充道,“我叫陈望归,搞地质的。不是来旅游,是来‘交卷’的。”</p><p class="ql-block"> 他语气平静,但那“交卷”二字,却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我们心中漾开了层层谜团。</p> <p class="ql-block"> 陈老师的自我介绍像一把钥匙,为我们打开了通往另一个知识世界的大门。老水对那个“交卷”的说法尤其感兴趣,追问道:“陈老,您说的‘交卷’,是交什么卷?”</p><p class="ql-block"> 陈老师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手中那块刚敲下来的黑色岩石递到老水手里:“摸摸看,什么感觉?”</p><p class="ql-block"> 老水接过来,在手里掂了掂,又用指腹摩挲着粗糙的表面:“挺沉的,有点扎手。”</p><p class="ql-block"> “这是玄武岩,火山喷发的基性熔岩凝固而成。”陈老师说着,拿回岩石,又从地上捡起另一块颜色稍浅、气孔更多的石头,“你再来摸摸这块。”</p><p class="ql-block"> “这块轻多了,也糙多了。”老水比较着。</p><p class="ql-block"> “这是浮岩,里面锁着万千气泡,是岩浆喷发时气体急速逃逸的产物。”陈老师将两块石头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地质工作者,始于这种最原始的触感。手掌会记住石头的重量、温度,甚至它的‘性格’。”</p><p class="ql-block"> 他引着我们走到他的笔记本电脑前。屏幕上,正是我们脚下这片火山群的高精度三维模型,可以无限放大到每一块突出的岩体。“感觉需要验证,想象需要框架。”他边说边操作,将我们刚才触摸的那两种岩石在模型上精准定位,旁边立刻弹出它们的矿物成分、形成年代等一长串数据。</p><p class="ql-block"> “感觉是诗的想象,数据是诗的韵脚,”陈老师的目光在屏幕的冷光和我们之间流转,“两者合一,才是完整的科学,才能写出不会被时间驳倒的论文。”</p><p class="ql-block"> “论文?”我捕捉到了这个关键词。</p><p class="ql-block"> 陈老师走回帐篷边,从那个旧地质包里,郑重地取出一个用厚实油布包裹的物件。他小心翼翼地解开细绳,里面是一个硬壳的、巴掌大的旧笔记本,以及一叠打印整齐的现代论文稿。</p><p class="ql-block"> 他先翻开那本旧笔记本。页角卷曲,纸页泛黄,上面是密密麻麻的观测数据、计算公式,以及用极其潇洒有力的钢笔线条画下的岩石剖面和地层素描。</p><p class="ql-block"> “这是我战友,大刘的野外记录本。”陈老师的声音低沉了些许,“三十多年前,我们在这里做地质填图,梦想就是合写一篇关于这片火山的权威论文。”</p><p class="ql-block"> 他的手指抚过一幅极其精美的笔绘火山立体剖面图,仿佛能触摸到往昔的岁月。“后来,他永远留在了这里。我的部分,早就写完了。他的这一半……永远停在了这里。”</p><p class="ql-block"> 他顿了顿,将那份打印稿递给我们。稿件的标题严谨而宏大,作者栏并列着两个名字:陈望归,刘远征。</p><p class="ql-block"> “但这不仅仅是一篇论文。”陈老师的语调恢复了之前的清晰与力量,“我这些年来,用他记录本里的思路和线索,用我们现在能掌握的所有新技术——无人机航测、同位素定年、地球物理勘探——重新验证、补充、深化。我要证明,最老的灵魂和最新的工具加在一起,能触摸到别人触摸不到的真相。”</p><p class="ql-block"> 他指向屏幕上的三维模型,又指了指广袤的火山群:“我现在的工作,就是给这些沉默的火山撰写一份最终版的‘身份档案’。这,就是我和大刘的约定,也是我必须要交的‘卷’。”</p><p class="ql-block"> 帐篷旁,那台沉默的光谱仪指示灯幽幽地闪烁着,仿佛在为他这番话语,落下一个个无声的、确凿的注脚。</p> <p class="ql-block"> “走吧,”陈老师收起笔记本,目光投向那片最为集中的火山锥,“要读懂它们的家谱,就得站到家族的至高点上去。”他领着我俩,朝着那座因开采而剖开一半、被称为“炼丹炉”的六号火山走去。</p><p class="ql-block"> 脚下是火山砾铺就的天然路径,行走其上,沙沙作响。攀登的过程并不轻松,松散的火山渣让人每一步都陷得很深。但当我们终于气喘吁吁地登上六号火山那被剖开的断面顶部时,所有的疲惫瞬间被眼前恢弘的景象涤荡一空。</p><p class="ql-block"> 整个乌兰哈达火山群,像一幅巨大的沙盘,毫无保留地在我们脚下铺展开来。</p><p class="ql-block"> 陈老师站在我们身旁,如同一位指挥千军万马的元帅。他手臂一挥,划过一个巨大的弧线:“看,这就是一个完整的火山家族,三十多座成员,形态各异。”</p><p class="ql-block"> 他的手指首先指向我们脚下以及不远处几座最为挺拔、锥体完美的火山:“看那几座,五号、三号,它们是我们这里‘最年轻’的成员,形成于“全新世”。 它们的‘身材’保持得最好,是典型的“斯通博利式”喷发的产物——就像一个个巨大的熔岩喷泉,有节奏地、一次次地将炽热的熔岩碎屑和火山弹抛向空中,这些物质落下后堆积成这般完美的圆锥体。这不是地壳撕裂式的裂隙喷发,而是点状的中心式喷发,像大地精准地点燃的一个个烟囱。”</p><p class="ql-block"> 接着,他的手臂移向更远处一些形态不那么规则、略显低矮平缓的火山丘:“而那些,像一号、二号火山,它们年岁稍长,属于“更新世”晚期。 喷发方式更复杂些,除了溅射,可能还有更温柔的“斯特隆布利式”活动,以及熔岩流的溢流,所以身形更敦实些。”</p><p class="ql-block"> 最后,他指向远方那片广阔而相对平坦的台地:“看到那片台地了吗?那是更早的火山熔岩台地,是远古时期大规模溢流玄武岩的遗迹,是火山家族最古老的基础。”</p><p class="ql-block"> 他的手臂再次移动,指向那些在火山与台地之间、仿佛大地眼眸的水域:</p><p class="ql-block"> “再看那些湖泊,”陈老师的声音带着对自然伟力的敬畏,“它们大多是堰塞湖。是当年炽热的熔岩流如洪流般奔腾而下,冷酷地堵塞了古老的河谷与水道,像一座大坝,改变了水系的命运。经过千万年的雨水与地下水汇集,才形成了这些静谧的湖泊。它们是火山狂暴之后,留下的最温柔的印记,是刚与柔共同写就的诗篇。”</p><p class="ql-block"> 他收回目光,看着我们,眼神深邃:“我的论文,不仅要厘清它们每一个的出生年代和喷发方式,更要重现在这片土地上,从“更新世”到“全新世”,岩浆是如何在地下奔涌、最终选择以何种方式破土而出,又如何塑造了今天我们所见的山川湖泊。看清了这场横跨万年的‘家族变迁’,才能算真正读懂了这片火山的史诗。”</p><p class="ql-block"> 老水极目远眺,喃喃道:“这哪是石头,这分明是一本立着的、用火与土写成的厚书啊。”</p><p class="ql-block"> “说得对!”陈老师重重地点了下头,山风将他花白的头发吹得更加凌乱,却吹不散他话语中的笃定与热情,“而我的工作,就是当好这个翻译,把这本书,一字不落地、准确无误地,翻译给现在和未来的人看。这,就是我和这片火山,以及和大刘,最后的约定。”</p><p class="ql-block"> 站在时间的剖面之巅,俯瞰着脚下这片由洪荒之力塑造的家族图谱,陈老师那瘦小的身影,仿佛与这亿万年的地质史诗融为了一体。他不再仅仅是一个守望者,更是一位伟大的解读者和传承者。</p> <p class="ql-block"> 夕阳将沉,熔金般的余晖泼洒在火山岩上。我们跟着陈老师下到山脚,他那兼具传统与现代的营地静静卧在暮色里。</p><p class="ql-block"> “来,”陈老师撩开帐篷门帘,作出邀请的姿势,“既然遇上了,就是缘分。带你们看看我这些‘老伙计’。”</p><p class="ql-block"> 帐篷内别有洞天。一侧是整齐叠放的地质图、泛黄的野外记录本和一排排贴着标签的岩石样本,仿佛凝固的时光;另一侧,笔记本电脑闪烁着待机灯,无人机遥控器与便携式光谱仪并排陈列,充满了现代实验室的气息。这方寸之地,俨然一个微缩的地质研究室。</p><p class="ql-block"> 他弯腰从标本箱中取出一块灰黑色的火山浮石,递给老水:“这个送你。别看它轻,里面锁着一万两千年前的一口气,也记录着今天这场相遇。”</p><p class="ql-block"> 就在这时,桌上手机震动起来。陈老师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视频通话请求,屏幕上跳动着“李院士”三个字。</p><p class="ql-block"> 他歉然一笑,接通电话。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的声音立刻充满了帐篷:</p><p class="ql-block"> “望归!告诉你个好消息!你和大刘那篇《乌兰察布火山群成因演化研究》,评审委员会全票通过,被推荐申报国家自然科学奖了!”</p><p class="ql-block"> 帐篷里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帐篷外呼啸的风声。</p><p class="ql-block"> 陈老师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收紧。他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只是重重地、深深地点了点头。过了好几秒,才用一种异常沙哑、几乎被情绪哽住的声音说:“李老……这,这不止是我的成果。这是大刘的命,是我们几代地质人……在这片火山下,用步子量出来的……”</p><p class="ql-block"> 电话那头的李院士显然也颇为动容:“我知道,我知道……望归,这份‘卷子’,你们答得漂亮!这是用生命填写的答卷啊!”</p><p class="ql-block"> 挂断电话,陈老师还保持着握手机的姿势,久久没有动弹。帐篷里安静极了。当他终于转过身来时,脸上没有任何狂喜,只有两行热泪,在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静静淌下。他没有去擦,任由它们滚落,滴在脚下这片他守望了半生的土地上。</p><p class="ql-block"> 他走到桌边,双手微微发颤,将大刘那本泛黄的野外记录本,与刚刚打印出来的、散发着油墨清香的获奖推荐书并排放在一起。</p><p class="ql-block"> “老水,你刚才问……什么是‘最后的守望’。”他声音低沉,却像被火山岩打磨过般清晰,“你看,我守到了。守到了科技能验证我们当年推断的这一天,守到了能用最硬的成果,把战友的名字堂堂正正写进科学史册的这一刻。”</p><p class="ql-block"> 他开始收拾行装,动作缓慢而郑重,将古老的罗盘与现代的U盘收进同一个匣内。</p><p class="ql-block"> 我们没有再打扰他,悄悄将车上的火腿肠、方便面、矿泉水放在帐篷一角。驱车离开时,天色渐深。透过后视镜,我们看到陈老师的帐篷像一颗温暖的星子,落在黢黑的火山脚下。</p><p class="ql-block"> 我手里握着那块火山石,良久,对老水说:“陈老师把冷冰冰的地质论文,写成了滚烫的誓言,真的令人感动!。”</p><p class="ql-block"> 远方的火山群在星空下沉默伫立,而我们都明白,有些守望,足以让石头开口,让时光回响。</p> <p class="ql-block"><b> 《331边境线手记》计划分上、中、下三部分去写,也分别为中国地图的鸡冠、鸡背、鸡尾。现已完成28篇,正在“鸡背”上奋楫前行。为了保证写作质量,我决定暂停连续发表,计划用一个月的时间,整理原有日记,查阅有关资料,为以后写作“充电”。</b></p><p class="ql-block"><b> 感谢一路关注支持的朋友,感谢美篇平台“小说林”主持人,您的阅读、点赞、评论、精选是我写作的最大动力!谢谢!</b></p>